“我刚来时正听着他们说庄子上送了东西来,想着稍后就有来请你拿主意。”贾琏把衣裳随意丢予丫鬟,搓着手,抬眼跟王熙凤一笑:“这外面竟一下子冷下来。”
“跟着你的这样没眼色的?不晓得给你备个手炉暖着。”熙凤见他搓手,便急急捧茶过来:“你也是,即便忙,怎么也不叫人来说?我好歹使人给你送个去。”
“不过一点事,爷们儿家的,难道还能让这点子风吹倒了?”贾琏的眼睛里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尴尬,他接了熙凤的茶,借着这动作把那点心虚掩藏过去。
“正跟你说着,近来府里不大平静,你多费心,莫叫老太太那边烦了。”
“你这一回来竟就派任务,倒是实实在在的‘清客相公’。”熙凤笑,又因这几天贾琏时常忙碌,心里想着,于是又应下来道:“你只管放心,我但凡能做到十二分,就不会十分了应付。”
贾琏闻言,也堆起笑脸。回身拢住熙凤,见红云上颊,更是小意逢迎着。
“你是我们这一屋的王母娘娘,我不仰赖你,还仰赖谁去?”
贾琏又是一通乱喊,却把熙凤哄得心花怒放。她嗔怪贾琏一眼,却不吱声,只任由他继续说着。
“只是这些日子忙碌,却也隐约听着府里起了别的话头——薛家妹妹那边实在谣传得难听些——薛大傻子还在呢,真叫他不管不顾了,咱们也麻烦。”贾琏说到这儿,想起大观园树上的红绢花。王熙凤的衣裳也是烈艳艳的颜色,跟那绢花似的,满枝都是热闹豪气。
他兀自磨捻着,王熙凤却忽然笑道:“那是你婶母的外甥女,难道就不是我的表姊妹了?”
“好人,一万个惊雷霹下来,我也没有这样的意思。”贾琏还笑嘻嘻的,又道:“你姊妹俩倒是日渐友好,我上回听着,你还把薛家妹妹请去?”
“按说是不好麻烦人家帮衬,只你也知道,三妹妹心里有事,我一个忙碌着——”王熙凤的话到此便止,话锋一转,又道:“若林妹妹在倒好,即便不连累她身子,我与她说话倒也挺高兴的。”
贾琏哼笑,没怎的吱声。
王熙凤却没轻易叫他敷衍过去,当即便追问道:“你倒记挂着薛家妹妹,那你林妹妹呢?”
贾琏到这时也没了糊弄的心,撒开手,扑扫着自己的衣袍,回头冷笑道:“你问我,难道我还能闯进人家斐府里,叫人家破了大愿望不成?”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这屋里只你一个行走在外的爷们,我空做个聋子,哪有不担心的?”王熙凤见贾琏这就恼了,自己的眼圈也不自觉滚烫。贾琏见她这般,皱一皱眉,回头却又是哄着。
“你记挂着,我难道就尽忘了?只是这一回事非同小可,不是咱们该掺和的。”
“我是隐约听着,言兄弟是上那淮安王府去了?”
“他去了又怎的,平常我俩且没什么交集。王妃在病中,这会正是忙乱的时候,我上去打探不是蛰眼么!”
“我只是心里有个念头——这事既然属实,那言哥儿才该是长子,那世子......”
“你把心搁肚子里——世子还在呢!你以为裁撤衣裳呢?且又没说什么归祖,将来什么还不好说。”贾琏的话似一盆冷水,兜头浇灭熙凤正狂喜着跳动的一颗心。
“这府里你也约束着,往后若是言弟还愿意往来是好事,若是不愿意,咱们家也不是非扒着他一人亲近。”贾琏这样说着,却还是忍不住遐想起来——他当年可是送着林言、黛玉回扬州呢!
若是做了将来王爷的表兄弟......
这一份幻想并未外露,‘将来王爷’的兄弟如何暂且不提,‘现在王爷’的女儿却满怀心事。
恪静正在后院亭中刺绣,只是针脚杂乱,一如心绪没有理顺的尽头。
她年纪渐渐也要到了,父王母妃已商量着要相看人家。母妃想叫她嫁与相熟武将家的公子,父王却说不该在这时惹眼。
惹眼什么呢?皇上日理万机,小女孩的婚事竟也看在眼里。恪静郡主自小让父母仔细养着,所谓相熟的公子,也不过是他们约着哥哥打马,与她远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心里却还藏着话本里的桥段,不然也不会那日特特出府看状元游街。贴身丫鬟笑言才子佳人,她一面知晓皇上绝不肯将一个状元郎舍下与王府,一面又禁不住幻想些绯事——真要说,她那时候也没看清林言面容——只是觉得马上人身姿极好,又有才名加成。
可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
沈昭辉荒唐又莽撞,对母亲对弟妹却是孝子贤兄的派头。加之王府只这一位郡主,他对这妹妹便更是宠溺纵容居多。恪静不愿对他摆什么脸色,可因着母亲,又始终无法全无芥蒂。
但林言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不留神,针刺了指尖。恪静皱皱眉,索性将绣品丢开去。
便是真的换子,二哥也是父王亲自请封,得一个世子之位且说得过,只是终究不公......
“姐姐——”
真切叫她回神的是自己小弟,恪静顿一顿,叫他坐下,看他喜气洋洋的不禁气闷。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还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
“我怎的不上心啦?如今遗落的哥哥找回来,这是喜事。大哥大红袍上身,更是天大的喜事。”
她的小弟今年不过十多岁,懂些事,夫子夸奖。这几日听多周围人对‘状元兄长’的吹捧,心里竟也与有荣焉的得意——可不是么,这头这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才华横溢,师出名门。另一个给府里惹下一堆事,从前便不满,此时心中立时便有偏向。
看他这个样子,恪静又气又笑。末了捶一下他肩膀,叹一声:“人家再怎样才学,也是斐先生的功劳,你又得意什么?我听说你这时候与二哥吵嘴,惹得母妃好伤心。如今这事还没个决议,你不要乱声张,叫父王母妃为难,也叫二哥生了嫌隙。”
“姐姐好不公平,当年若不是换了孩子,大哥哥才该是在母亲身边教养,他前儿还叫二哥拿弓伤了眼睛,那会一声不吭的,多可怜?若不是当年事,他怎么会吃这种苦?”沈昭昀满脸不认同。
“是,这事自然是二哥理亏......”恪静听说过那时候情景,弓弦锐利,血流了满脸。偏二哥从来都是骄横的性子,林言又还未得陛下青睐——母亲与她说时很是哭了一场,说那时林言脸上伤势未愈,且不知能不能保住一双眼睛,却还得云淡风轻,防备着将来不幸,留下一条退路。阿昀说的不错,若他顺风顺水成了世子,哪里有这般委曲求全的时刻?
恪静知道这事是沈昭辉的错,也知道那姨娘是用心歹毒。沈昭辉享了好些年的福,林言却险些死在洪流中。这事说不开去的,是父亲的苦叹,母亲的心结,至于恪静自己,也绝说不出什么原谅宽宥。
可她却又时时想起二哥的脸孔,跪在母亲院子里哭得那样凶。那时恪静就倚在母亲身边,光影昏暗,母亲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
那时候的母亲叫她害怕,昏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接着外头清明——她不明白,从来柔善的母亲怎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堪称‘凶狠’的神情?
恪静心中隐隐感觉到,她的母亲正陷落在一种极致的狂喜中。
可二哥哭着扑过来时,她又那么悲伤,那么温柔……
父亲的态度,母亲的态度,连带外出与好友小聚时那些窥探的眼睛耳朵,叫这初初长成的姑娘心里乱麻一样,不知如何兼顾。
耳边小弟还在絮絮说着,恪静的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大哥归家,林姑娘要怎么办呢?
而父王至今没有提起认祖一事,母妃的期望真的能够成真么?
恪静近些日子看不到母亲,王妃病得厉害,满京都说她被这样的惨剧摄去二魂一魄。他们可怜着这样的慈母,惋惜着本该享受皇家尊荣的郎君,放大他从前的辛苦,却也暗中等待这大公子与二世子如何争斗。
毕竟,世子不算出色,倒是流落在外的长子很为王府挣得光荣。
状元世子,呵,这样的称呼......该把好戏做足。
淮安王府做了戏台子,宗室尊严如摆设,宫里的皇上不高兴,更不想自己当初便看好的臣子进到淮安王府——这样摇摆不定,又隐隐还记挂太上皇余威的王爵,实在不值得重用。
可当他暗地点拨的时候,从来声说声听的淮安王却只是汗流浃背,囫囵话来回说。
而回到王府,他也只跟王妃说‘连皇上也说,没必要一定叫林言更名改姓。’
淮安王心里明白,最难办是林大人夫妇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死者为大,抢人家入族谱的儿子是叫天下人看笑话,也是打那些碎嘴子文人的嘴巴。他当然也想自个跟林言说,叫林言识趣推拒,别让他做了这坏人遭人骂。可若真这样做了,他的王妃绝不会放过他。
算一算,他们做夫妻也有二十年。而王妃从来和顺,淮安王没想过她还有那般顽固的一面。
求着要把儿子认回来,他不听她求,她便一日日的哭,连哭声也不理,她竟借着入宫请安一路求到太后跟前去。
被训斥也不怕,她好似就铁了心要把林言的名字写进自家,告诉全天下人先前那个不是她亲生。
这般丢人的事……转眼昭辉也要议亲,好歹多年养育,怎么半点不明事理呢?
淮安王一面暗恨,一面又不敢把事情说死——世人都说林言殿上策论得皇上青睐,可他们这些人却晓得,林言那个状元其实是太上皇点的。
他还要等那不肯放权的老龙传出声音来呢。
外界的风雨避不开深宫,更何况龙王神威在,耳观六路犹清明。
殿内寂静,只有偶尔棋子点上棋盘的‘咔哒’声。
“淮安王妃这一病,竟像是病得要死了。”太上皇冷笑,他一目知悉换子的‘误会’,只是好奇淮安王妃到底是何时发觉亲子遭人顶替。淮安王是个傻的,这许多年来还算乖顺,他不介意再叫他家的爵位袭一袭。
——正好不必给那只会惹事的纨绔好处。
手边又落下一子,傅行清却皱眉。
“陛下,林言还年轻,又有些才干,只做空头闲王岂不是……”
“闲王能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权利朕收得,自然也给得。”催着他继续,太上皇满意地看着傅行清把白子落入自己早也想好的地方,抬手落手,黑龙包裹日月,皇帝的声音又缓缓响起,饶有兴致似的。
“更何况,朕看那林言并无意什么世子的位置。”
“这一应事只是对不住林卿,可亡者的孝道要尽,却也不应气死还在世的亲生母亲。一腔慈母心肠落到空处多么可怜,且叫林言回去吧,大不了将来他的儿子再入到林家去。”
“与王爷是一脉血缘,也能堵了世人的嘴。”
太上皇呵呵笑,日月尽落,黑龙依旧震慑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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