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昨夜狱神庙下了半宿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史珺推开窗,铺天盖地的白色刺得眼睛生疼 ,她眯着眼睛向外看去,天地间没有任何活物,一片肃杀之气。

冷冽的寒风趁机钻了进来,将鸳鸯给好不容易梳好的枯发吹乱,她的脸如今连肉都瘦干了,嘴唇裂成无数小口子,一说话就疼,这副模样比乞丐还要难看。

今天是大年三十,距贾家被抄那日算起,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鸳鸯和凤姐互相搀扶着进屋,牢头把她们退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凤姐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碗,见到史珺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心中一酸,拖着被打瘸的右腿忙上前笑道:“老祖宗,您醒了怎么不喊我们。鸳鸯,快去把窗户关上。”

她们身上穿的是狱神庙发的袄子,破的不成样子,里面塞着的麦麸露了出来,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就会撒出来。

鸳鸯把窗户关上,扶着凤姐在床沿坐好,又把史珺那双冻烂的手放进薄被,准备退到一边时,凤姐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说:“鸳鸯姐姐,都这个时候了,咱们就别讲虚礼了。”

凤姐说话不像以前那般中气十足,说一句就要停一下。

“老祖宗,您别贪凉,惹了病气来。”凤姐一面儿说,一面把碗端到贾母面前,“今儿个是年三十,孙媳没有好东西孝敬您,您将就着用点吧。”

那是一碗糙米粥,已经凉掉了。凤姐在看守脚下把额头磕红了,才巴巴地得了这么点东西。

想起几年前的除夕夜,贾府还用簸箕撒铜钱散给下人们,只为看他们争夺的丑态搏主子们一笑。和现在一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十八层地狱。

又想起音讯全无的巧姐儿,凤姐差点又要掉泪。

忽听史珺说:“凤丫头,难为你有这片孝心。”

凤姐抬起眼,见史珺强撑着直起身子,声音轻微到快听不到,“我怕是快不行了,不要浪费东西在我身上,你跟鸳鸯吃吧。”

凤姐手里的碗差点打翻,鸳鸯跪在史珺身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史珺伸手摸了摸鸳鸯的头,原本油光顺溜的乌发跟枯草似的,“好丫头,别哭,是我们家连累了你。”

“老祖宗,您别这么说。跟着您,我才过了几年好日子。”

史珺笑了,“呆丫头,伺候人算是什么好日子啊。”

说完,史珺又拍了拍凤姐的手。凤姐每日都要去舂米,她力气小,手被粗糙的木棒磨的不成样子。“凤丫头,是我们家对不起你,让你吃苦了。”

凤姐的小脸蜡黄,不复当年生日时那般惹人怜爱,她眼眶布满红色的血丝,眼神空洞,说:“老祖宗,是我对不起您。您和太太给了我管家的权力,我却弄权到处放利钱,干了好多伤天害理的事,这都是我的报应。”

牢房过道挂了一排白纸糊成的灯笼,被风吹得打转。其中一个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微弱的灯火很快熄灭。

牢房内,史珺梗着脖子,右手朝上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最终没有抓到,手摔了下来,睁着眼睛咽气了。

鸳鸯心中大恸,将一缕头发塞入口中,撞向墙壁,殉主而亡。

几日后,凤姐也在饥寒交迫中病死,尸首被看守用一床破席拉出去扔在乱葬岗。岗上有几条快饿死的野狗,疯了似的扑上去将她分食殆尽。

*

荣国府。

整座府宅所有墙面挂上白色的帷幔,从主子到下人穿着孝服,头戴白巾。

荣庆堂内,贾赦、贾政坐在上房正堂,伸长脖子往暖阁看,太医进去好一阵了,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颀长的身影跨过门槛大步迈进来,两兄弟忙起身迎上去行礼,“大哥哥。”

贾敬解下披风交给下人,接过端来的热茶吃了一口,问:“老太太醒了吗?”

贾赦摇头道:“未醒。”

“请的是哪位大夫?”贾敬问。

贾政回道:“太医院正堂王君效。”

贾敬悬着的心松了下来,说:“王太医,好脉息,又与我们家是世交,定会全力救治。”

“母亲是今天卯时晕厥,这会儿都未时三刻了,竟然还未醒来。”贾赦擦了擦眼泪,“不会跟着父亲......”

贾政咳了声,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母亲肯定会没事的。”

贾赦含泪看了眼眼弟弟,然后后退几步,缩在角落低着头,像只没精打采的鹌鹑。

贾代善于十日前撒手人寰,他这几年因为旧伤复发,长期卧病在床,众人对他的离世做好了心理准备,丧事还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史珺中途还能撑着身子见了几波女客。

谁曾想,今天早上突然像是被魇住了,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胡话,吐血后晕厥过去,至今没有恢复意识。

贾政心里和贾赦一样焦虑,他不想表现出来,找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大哥哥,今儿个是忠顺王府的人来找你吗?”

贾敬放下茶盏,说:“也没啥大事。忠顺王爷的奶兄弟,家里是做棺椁生意的。王爷来吊唁时说太爷的棺材是杉木板,太薄了些,请我去了他们店里,看了一副好板,据说是用上好的檀木做成的,我敲了一下,声音跟金子似的。”

贾赦忙问:“多少钱?”

贾敬竖起两根手指头,说:“二千两银子。”

贾政倒吸了一口凉气,贾赦却说:“二千两,咱们家又不是出不起。我这就去拿银子!”

贾政忙拉住他,劝道:“二千两太过奢靡,咱们家那副也是上等杉木打成的,又在家里放了十几年,很够用了。”

贾赦只想将父亲的葬礼办得越奢华越好,哪里肯听弟弟的话。

就在二人拉扯之际,在史珺身边服侍的赖嬷嬷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后面还跟着大夫,她激动地说:“三位爷,老太太醒了!”

三兄弟连忙整理好衣冠,贾敬领着王太医先去外房,让贾赦、贾政守着史珺。

贾敬问史珺的情况。

王太医说:“老太太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我待会写个方子,先按着吃半个月看看。平日注意保暖,吃得清淡些,其他并无大碍。”

贾敬问:“那为何会吐血晕厥?”

王太医答:“应当是急痛迷心,等过些日子,老太太想通了,心情转好,就无事了。”

贾敬以为史珺是因为贾代善离世的事实痛心,便说:“既如此,请开药房,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重礼,叫我那两位兄弟亲自登门拜谢。”

王太医连忙躬身说不敢,小厮带着他去书房开方。

*

史珺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小脸,眼睛肿的像两颗核桃。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愣了半晌,脑中涌入无数记忆。

十里红妆出嫁的她,一身素衣进府、早夭而亡的她的女儿......

记忆像一根根银针扎入她的太阳穴中,疼到脑袋像是正在被人生生掰开成为两半。

她颤抖着伸出右手,正如在狱神庙一般。而这次,是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握住她的手,将温度传到她的心里。

“敏姐儿?”史珺不敢置信。

她不是死在狱神庙了吗,怎么会看到已经病逝多年的女儿?

贾敏哽咽道:“母亲,是我,您终于醒过来了,我快吓死了。”

史珺愣愣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转动眼珠看向周围。

贾敏坐在床边,贾敬的夫人甄俏、贾赦的夫人赵思和贾政的夫人王子朦依次站在床前侍疾,三双眼睛关切地看着她,王夫人甚至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在咬牙强撑。

史珺喘着气说:“都快坐下。政哥儿媳妇,你身子可还好?”

王子朦忙说:“这孩子很听话,媳妇不觉得吃力。”

史珺不放心,让周瑞家的先送她回去,看看王太医回去了不曾,若还在给她诊诊脉,别出了什么差错。

王夫人拗不过,和两位长嫂致歉后,扶着丫鬟的手坐着暖轿先回去了。

暖阁的装饰跟她死前没有什么变化。

灯笼不是纸糊的,而是琉璃制成的;窗户没有漏风,用软烟罗做成帘子,远远瞧着跟烟雾似的;房间里烧着红罗炭,穿着一层袄子也不冷。

真是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史珺恍惚了一阵,通过贾敏等人的装束想起来了,这个时候,府里正在操办贾代善的丧事。

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死前的走马灯,还是她死而复生了?

史珺左手握拳,精心护养的指甲刺入皮肉,真实的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她确实回来了,回到几十年前的贾府。

喝了几口丫鬟端上来的蜂蜜水,她终于能正常说话了,“你们白天要管事,晚上守灵,今天又在我这里耗费这么久的时间,真是难为你们了。”

甄俏和赵思忙说不敢。

赖嬷嬷进来传话二位爷要来请安。

史珺原本想好好休息,不想见人,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变了心意,她说:“请他们进来吧,你们带着敏姐儿先回房休息,我有事跟他们哥俩说。”

贾敏不肯离开母亲身边,史珺道:“你跟着嫂嫂们先去休息,不然之后怎么有力气来陪我。没有你,我都吃不下饭了。”

史珺的需求感填补了贾敏心内的不安,她被赵思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她们出去了。

史珺让人把自己扶起来,靠在美人枕上,看向两位儿子的目光十分复杂。

他们现在还很年轻,甚至没有留胡须。

三人最后一次见面是抄家那天,贾赦、贾政扛着枷锁跟史珺拜别。

最后,红玉来狱神庙告诉她们两兄弟已经死在流放的路上。

这个消息成了史珺的催命符,她知道,贾府彻底败了。

“给母亲请安。”贾赦、贾政跪下去磕头。

史珺收回思绪,道:“起来吧,不用站着,坐着说话吧。”

两兄弟看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转过身偷偷抹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经年烈酒

别那么野

穿越两界的杂货铺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婚后动人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红楼]重生之贾母回来了
连载中野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