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妹妹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倒学起那些男人不醉不归的样子来了。”黛玉立在亭子外,淡淡问道。
湘云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来。月光下,她一双清亮的眼,直直地望着黛玉:“林姐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么?”
“不行!”湘云霍然站直了身子,因起得急了,身子晃了几晃。她抱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到黛玉面前,一股酒气混着女儿家的体香扑面而来。“现在!立刻!就要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要将肺腑里所有的怯懦都呼出去,然后鼓足了平生的气力,大声道:“林黛玉,你给我听好了!你哪儿都不许去!因为……因为……”
黛玉眨眨眼,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因为什么?”
湘云的脸涨得通红,那些个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她忽然将手中的酒坛往地上一放,整个人直直扑了上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黛玉抱在怀里。
“我心里疼你,爱惜你,竟是着了疯一般!”
话音刚落,穿林而过的夜风都似冷冻住了,唯余湘云心口的跳动。
风过处,满园的合欢花叶簌簌而落,惊起了几只宿在枝头的倦鸟,扑通扑通飞入沉沉的夜幕深处。
黛玉的身影,就钉在那儿。月光为她笼了一层薄纱,唯有一双眸子,黑得不见底,映着天边一弯冷月,也映着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女子。
她一动不动,不知是忘了言语,还是断了思绪。
倒是湘云,那股凭着酒意冲撞出来的孤勇,好似被黛玉的寂静吸走了。
她指尖一松,踉跄着退了两步,只觉得眼前景物都化作了水里的倒影,晃晃悠悠。
她瞧着黛玉模糊的轮廓,痴痴笑道:“可算说了……这句藏在心尖儿上的话,我终归是说出来了……”
半晌,黛玉才轻轻说:“你醉了。”
“我没醉!”湘云扬声一驳,气势汹汹。可那股劲头转瞬即逝,又软了下来,语气里满是委屈,“罢了,是醉了些。可林姐姐,若非如此,这掏心窝子的话,几时才能说与姐姐听?”
她再站不住,顺着身后的石阶颓然坐倒,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喝空了的酒瓮。
她仰头看着黛玉,傻笑起来:“姐姐可记得?我头一回见你,你正穿着件月白绫子袄儿,立在廊下。我当时看得呆了,心里只念着,这世间怎会有这般灵透的人儿,活脱脱是那广寒宫里下来的仙女儿。”
黛玉挪动脚步,也在她身旁缓缓坐下,夜风拂动她的裙摆,暗香浮动。“那时节,你才七岁。”
“七岁又如何?”湘云不服,酒气冲上头顶,“难道七岁的小孩子,就分不出清浊美丑了?我告诉你,我非但瞧得出你风姿绝伦,我还瞧得出……”
她结结实实打了个酒嗝,话锋一转,“我还瞧得出,你心里头,盛着一汪苦水。”
黛玉心头一震,侧过脸来。
“府里上下,谁不言你孤高自许,性情乖僻?谁不说你动辄伤怀,善泪易感?独我知道,那是你冰雪聪明,灵窍开启,所见所感,皆比我们这些子俗人深了百倍千倍。”
湘云把头一歪,径直靠在黛玉削瘦的肩上,吐出的气息颇有醇厚的酒香。“这世上,顶顶苦的,便是你们这等聪明人。凡事看得太透,偏又无力回天,岂不苦?日日看着那些蠢人乐呵呵地混世,岂不更苦?”
“云妹妹……”黛玉的声音里,有了几分哽咽。
“嘘,”湘云却竖起一根食指,按在自己唇上,“且听我说完。姐姐可知,我为何素日里总爱作男子打扮?”
黛玉摇了摇头。
“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你呀。”湘云又笑,笑里却含着涩意,“你想,若是男子,便可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出头挡难。他可以颇有心上人,去看南国的红豆,去赏北疆的雪。他更可以……可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黛玉心中被狠狠刺痛了:“可你终究不是男子。”
“是啊,我不是。”湘云素日里阳光灿烂的脸上,笑意冷了下去,化作一片苍凉,“所以我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宝玉与你亲近,看着那个南安郡王的什么公子对你百般献好。我只能日日地想,夜夜地盼,盼着那一日晚些来,却又知道它终究要来,姐姐总要嫁作他人妇,离了这园子,也离了我。”
黛玉忽然开口,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要嫁人?”
“不嫁人?难道姐姐要学那妙玉,剪了青丝,遁入空门不成?”湘云醉得舌头都大了,“休要说笑。老祖宗那里,头一个就不会依。除非……”
“除非什么?”
湘云身子猛地坐直,一双醉眼迸出骇人的光彩:“除非你同我私奔了去!”
这话石破天惊,黛玉先是一愣,随即被她这荒唐念头逗得笑了出来,无奈:“私奔?亏你这张嘴,什么都想得出。”
“有何想不出的?”湘云却是一本正经,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数算起来,神情专注得像个账房先生。“我这些年攒下的梯己,足足有数百两。咱们到那烟雨濛濛的江南,买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头开个酒肆,后头栽满芭蕉。你诗才天授,我也会些酿酒的营生。到那时,你便在帘后吟风弄月,我便在柜前噼啪算盘。到了晚上……”
黛玉听得入了神,不禁追问:“晚上如何?”
湘云的脸突然红了,艳若晚霞。她低下头,声音轻轻:“晚上……晚上便一处坐在阶沿上,看月亮。”
黛玉忍俊不禁:“就只看月亮?”
“不然还想如何?”湘云立时瞪圆了眼睛,“姐姐你……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竟一齐笑起来。
笑声渐歇,庭院复归宁静。
湘云忽然敛了笑,神色肃然:“林姐姐,我并非醉话。那个汤公子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许你长生不老?全是些鬼话哄人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那般长的寿数作甚?他许你权势?有我一日,便护你一日,我便是你的倚仗!他许你世间所有?我……”
她话语一顿,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半旧的丁香色香囊来:“我没有世间所有,我只有这个。”
黛玉伸手接过。那香囊入手温热,还颇有湘云的体温。
“是我亲手做的。”湘云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透着一股子羞赧。
“史湘云。”黛玉低唤她的名字,轻轻叹息,“你可知你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若是被旁人听了去……”
“听了去又当如何?”湘云霍然起身,酒意与豪情一并涌上,“大不了逐出贾府,再不来了,然后史家削了我的宗籍!我还不稀罕那劳什子的侯门千金的名头呢!”
话音未落,庭中陡然一变。
一道碧幽幽的冷光,倏地泼满了整座亭子,竟将那月色都逼退了几分。光到处,翠竹失了本色,似凝了一层惨绿的寒霜;阶下几块玲珑的湖石,也映得嶙峋怪状,颇为可怖。
光影正中,悄然立了一人。
此人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眉目俊朗,只是那一张脸全无血色,唇边一弯冷笑,瞧着隐隐有些瘆人。手中握一根枯木也似的短杖,杖尖上,那绿光闪烁不定。
正是汤姆。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黛玉身上,话语间颇有凉意:“我来得,想必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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