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不如你们自己来介绍吧,单单由着我点人,不是显得太霸道了么?”
贾芸瑛笑着坐回原位,同林敏潇交换了个眼神,便安分地用起餐来。一时间,餐厅中亦再度热闹起来,一会儿这边立起个姑娘来,同林敏潇微笑相语;一会儿那边又传来几声欢笑,原是陈雪雁正转着身子,同人相谈甚欢。
说是人物众多,其实亦不至于人人都相熟识——毕竟大家族皆是如此,借着人丁兴旺之机,对外惯爱宣称家族情深,其实内部小团体往往林立,或者再好不过只是不相熟。林敏潇认过一圈,最终亦只记得二人,却正是一对儿堂姊妹。一人唤作薛蘅,高三学生,成绩优异,举止大方,正预备为高考作最终冲刺,压力大,然而心态却稳,十足是胜者风范;另一人唤作薛芩,自高一跳级升入高二尖子班时,正同养病复学的林敏潇擦肩而过,性子热情活泼,然而同史乐晴相比,似乎又多一分机灵。
某一刻她想,或许如此一来,她的高中生活,亦可以如日常生活般,脱离原本单调的轨道,转而吻上充满未知数的奇妙规律——
就像许多同龄人一样。
那是否是一种摆脱她将将发现的、或许正在冥冥之中存在的宿命的道路?
林敏潇嗅到一丝希望的气味。
然而午休趴在桌上,习惯性整理思绪,林敏潇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如此一来,整栋教学楼,每个楼层,几近于每个班级,都有她的新相识。某一刻,隐形的社交压力与心理压力忽然又袭上心头,林敏潇将头更深地埋进臂弯中。
她忽然觉得恶心。
“忽然发现皆是四处亲朋好友,感想如何?”
下午体育课照样在排球横飞中度过。陈雪雁体育天赋优越,考试项目早已练至满分境地,此刻正靠在墙上,笑意盈盈,望林敏潇似乎堵着一口气,直练到筋疲力竭、将球置在脚边,这才凑上前去,将手中水杯递给她。
“说不清。”
林敏潇咬着水杯中吸管,目光望着场边大树,良久才叹出一口气,陈雪雁歪了歪头,条件反射地分析起林敏潇神情中的情绪,却终究猜不出,这口气有多少是为即将到来然而心中没底的排球考试而叹,又有多少是为了崭新的情况而叹。她只是揉了揉眉心,将心中预备想说给林敏潇的答案整理一番,而后貌似不经意道:
“潇潇,你有没有发现,自从认识了贾芸瑛,你叹气的频率都高了?”
陈雪雁看见她明显一怔,然而却不曾答话。水杯盖上后原样抛还给她,她以为自己能够听到哪怕一句强装镇定的否定,然而,直到排球同肌肤的击打声响起之前,她却只听到一句模棱两可的:
“也许。”
陈雪雁无奈仰起脸,明白林敏潇有意在躲她,只得亦望着场边大树出神。
排球场那一侧其实并不缺乏树木。而在她与几分钟前的林敏潇目光相融汇的地方,那树亦生得很普通。谈不上高大,亦谈不上粗壮,品种是性价比最高的种类,扔在整个校园里头,是挑不出任何特别之处的平庸之辈。枝繁叶茂、遮阴偷凉,是它作为一棵树能够做的最大贡献,却亦是它职责所在,称不上什么英雄。兴许夏日中无意间掉下几只毛虫,还要平白无故蒙受同学们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
就像人一样,她想。
林敏潇既然躲她,能够说明的其实便只有一点:她已经明白她要同自己说什么,并且不想听。然而躲避会带来什么呢?陈雪雁冲心中浮现出的那幅《红楼梦》人物关系图冷笑一声,似乎已经看到某个名为紫鹃的姑娘马上就要替代她、出现在林敏潇身侧。
能成为密友,靠的从来都不是忠言良语。
陈雪雁已经猜到故事最终走向。她不信宿命,即使有宿命,她亦只想同宿命斗个痛快。然而时代发展到眼下这个境地,没人喜欢听真话,尤其是并不能影响到眼下现状的真话。做短视频的如此,做新媒体的如此,连替班级黑板报写板书亦是如此——时代啊。
泰城,一座二线城市,一座执意要同一线城市一争高下的二线城市,它只会被时代裹挟,而泰城中的人民亦不例外。人们总是想要掌握时代的发展趋势,却永远只能如一粒粒看不清轮廓的细沙,被时代淹没、被时代控制。
倘若要执意上谏,她就只有被流放的命运。自幼养成的性子并不允许她曲意奉承,亦不许她见死不救。所以,林敏潇若真是执意要入这命运,她是一定会退开的。倘若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只希望在结局到来之前,还能捕捉得到最后一点,将旧日密友带离那悲与死的机会。
——那么,刘茗烟怎么办?
犹豫只不过是一瞬间。愿他福大命大吧,陈雪雁想。
反正,最差不过《The Truman Show》。
日子总在人们不经意间溜走。对于高中生而言,时间的流逝,其实就是拼命缩水的高考倒计时、愈来愈密集的模拟试题、愈来愈近的假期,和时而焦虑、时而疯狂的心情。忙碌而带着凉意的五月便就如此在众目睽睽之下过去,某一天醒来时,人们会猛然发觉,泰城的六月,到了。
属于高考的季节,亦到了。
“打死那群隔壁楼上的大概都想不到,我们此时此刻会是如此情景。”
薛蘅说这话时,邢慎之正站起身来,去推开教室最后排的窗。仲夏最后的一丝凉风便顺着这干脆而轻柔的动作钻进来,拂过她纤细手臂,又撩起她散落在肩头的中长发。窗子开了,她却未曾流连金属纱网外景色,只是轻巧转身,鹿一般圆眸中映出薛蘅身影。
窗外不是什么美景,正是那栋被薛蘅随口称作“隔壁楼”的、漆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月光黄的教学楼。总览全局,泰城八中校园配置与多数年纪约摸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高中相似,虽风景秀丽、楼体设计巧妙,然而只有一栋教学楼,用于安置高一、高二学生。高三学生全部栖居于对岸实验楼上,环境倒不至于有多少差别,只是中午吃饭,距离更短,伙食更充足些。
栖居久了,总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高三一年本就充实到过分,又久不见旧时风光,这一幢楼上的学子们便总有种独居感,静下来时,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又一只飞不出玻璃罐的蝴蝶。
“当然。”
其实罔论对岸,就是她们自己,在高三的尾声真的降临到身上之前,又何曾想过,眼下的情景,竟是如此风格呢?
这是教室。平日里挤着四十人的地方,如今竟只有她们二人还留于此。正是高中毕业前最后一节体育课,满楼的人几乎都倾倒在操场上、校园中,去享受高中时光最后的疯狂。倒计时缩短到个位数,没有人还愿意将自己执着地困在书本中——即使是泰城八中,这一个清北率向来全市最高的学校。
而薛蘅与邢慎之留在这里,亦并不是为了学业。只是教室中温度正好、生活亦舒适,况且平日里,她们亦没少翘掉自习课在校园中闲逛。站在窗边,看看楼下无数欢笑着的、熟悉的面孔,忽然就萌生出无限感慨。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在何方?”
薛蘅笑了,一双明眸中闪着月牙儿般光芒,“你怎么也问这样问题?”她笑道,“你会在上海,我会在北京。一个月或者多半个月之后,我们又会回到泰城,然后再离开,再分别,大学四年,会就这样过去。找一份好工作,过一份好日子,等老了,我们还回泰城,在八中附近买一套房子,养老,好不好?”
邢慎之垂首,几秒后才复又抬起,笑道:
“一定要等老了么?这时代太快了,变化只在朝夕之间。”
“我也想不等老了。可时代如此,倘不够努力,我只怕连坟墓都买不起。”
于是谈话陷入沉寂。邢慎之又望向窗外,密密麻麻的纱网搅得她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亮到刺眼的阳光,在张扬地宣告着对这个世界的主权。
“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那些小朋友在想什么。”
薛蘅不必细想便知“小朋友”们姓甚名谁。她亦跟着望向对面,徘徊再三,却只故作轻松,道出一句:
“由他们去吧,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命运。也不要都当做小朋友,你看,薛芩不是便同我们一道参加高考么?她还小我们两岁,同她一样大小的乐晴,还在玩着干爹干妈的幼稚游戏呢。”
邢慎之终于由心地笑起来:“你家的人,自然是你看着好了。”
她们笑着,闹着,仿佛黑板上硕大的、鲜红色的倒计时,不过是个过时的恶作剧。清零之时,到来的不是一场人生大考、庞大别离,而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测验。测验结束,世界还是世界。
而对面楼上、正为了期末考试而焦头烂额的弟弟妹妹们,又怎会料到,未来的一年,生活将是如何荒唐。
注1:近两章出现的、改动过的角色名字较多,可以找找其中的规律哦
注2:《The Truman Show》,楚门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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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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