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回

七月,泰城进入雨季。

短短一周的日子,连天雨水几乎浸透了这一座北方海滨城市。雨水规模不限,来临时间亦不确定,只是连天阴霾、日日不见太阳,湿度亦从未跌下80%,走在大街上,仿佛泡在海水里,衣服是潮的,迎面的风是潮的,人们总是要时时怀疑地检查自己的手与面,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在潮润的空气中泡皱了皮。远远不同于周边城市的气候,常惹得这座城市之中的人们随时随地地厌烦起来。

上学的日子自是不必说。高中生们已陆续准备着迎接期末考试了,每天的日子无非是在校园中蹚着水,从一间教室挪向另一间教室,又从一座楼挪向另一座楼。书包里的书与纸终日泡在水里,边缘永远打着波纹状的卷儿。到了这个时候,压力已经不再是具象化的题海,而抽象进了钟表上三个指针走过的每一圈路程。

课余时间照旧要靠聊闲天打发过去。刘茗烟趴在桌子上,一直观察到林敏潇独自带着饭卡离开教室,这才一把将望妻石般的贾芸瑛从层层叠叠的书上扒拉下来,凑过去问道:

“贾琏最近犯什么忌了,怎么脾气那么差?”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天天在他办公室里待着。”

“这还用待着么——你们不是一家人吗,就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之类的?”

“——你听到了?”

刘茗烟立刻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来。先看前后门,再看监控摄像头,最后观察四周同学反应,这才拽着贾芸瑛要他凑近些,而后压着声音道:

“听说是家庭矛盾、婚姻问题。”

贾芸瑛猛地一躲,反应大到惹得附近人纷纷转过头来,扫他一眼又各自低下头去,仿佛只是个生物本能。一直等到周边重新又静下去,他这才大着胆子转过身来,小声说:“你听谁说的?”

“这种事自然是一传十、十传百,摸不到源头的——你只管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我只希望不是真的。”

这是实话。尽管堂兄这个概念对于他而言并不是极亲近、极友善的存在,然而到底还是家人。家庭幸福、阖家欢乐,这是祖母一向希望见到的局面。哪怕不是出于对堂兄的关怀、仅仅是对于祖母的心疼,他也不希望见到家庭破裂的场面。

刘茗烟沉吟几秒,分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他说,只是低声道:“大抵也不会是真的,混到这步田地,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愿意闹得不好看。财产不好分,家里不好说,不如将就着过一辈子。”

这倒是贾芸瑛不曾想到过的。他本能地答道:“有什么可将就的——没有爱情,为什么不趁早散了?”

刘茗烟怜悯地看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林敏潇应当快回来了。他只看见贾芸瑛迅速回过身去,那么决绝,那么坚定,刘茗烟似乎已经能看到一个清晰的未来,而在那个未来当中,只有遍地零散着的尘埃。

*

“你真的要退了?”

陈雪雁一边随手赶着蚊子,一边觉得刘茗烟这个问题问得简直有些好笑。“不然呢?”她从桌子上跳下来,“难道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么?”

她随手搁在一边的pad上,正呈现出一张日程表,上头明确记录着,暑假还会有一次市级辩论赛。虽然泰城八中一向并不强求学生高三就退赛,不过,就往年数据来看,超过一半的学生都会以这次赛事为自己高中辩论生涯的终点,少部分继续参与相关比赛的,往往也会在高三开始之后的两个月内因种种原因自行退出。刘茗烟却并不想如此,原因倒也简单:知识学不会,不如陪校队再走一年。

他原本以为,陈雪雁亦是如此——至少上次问起来时,陈雪雁还是这么同他说的。谁料想短短个把月过去,陈雪雁竟心思大变,不仅预备着要退出辩论队,甚至在思索,是否依旧参加暑假的最后一场比赛。

“但——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高三了,我得开始学了,不然真考不上大学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考不上还能出国?”

刘茗烟啧了一声,撇了眼陈雪雁的神情,又连声说了好几个“不对”,这才终于组织好语言,道:

“不像是光因为这个。你遇上什么事了,谁啊,这么有能耐,把我们最佳辩手的心都弄乱了?”

“没有。我就是不想比了。”

“你瞧瞧你那脸臭的,路过个狗都得挨你两脚——怎么,期末了压力大,还是谁找你不痛快了?你就说吧,我又不是什么外人,又不能到处给你传播去。”

陈雪雁怒极反笑,禁不住回过头来踹他一脚,发尾自鼻梁上拂过去,刘茗烟也不躲,就让校服裤腿上结结实实多了个鞋印,见陈雪雁已不再像方才那般沉默寡言,这才又笑道:“还说没遇上事儿呢,你瞧瞧你,上个周把刚买的奶茶摔了都没这么大气,到底是怎么了?”

陈雪雁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做什么决定。

“林敏潇和贾芸瑛的事儿,我都托付给你了,过些日子我就全不管了,成吗?”

“什么!”

不出所料被刘茗烟的大嗓门攻击到了耳膜。陈雪雁蹙起眉头,第一反应是凑到门边,瞧瞧附近会议室有无探出头来谴责他们动静太大的老师。眼见得无人在意,她这才回转过身来,骂道:“叫什么,生怕人家不知道我们是翘了自习课出来的是不是。”

“不是……为什么不管了?先不说我能不能管得了,林敏潇不是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么?她遇上这样鬼迷心窍的事,你说不管就不管了?”

“我管得了一时,却管得了她一辈子么?”

陈雪雁苦笑。有句话她没告诉刘茗烟,林敏潇身边是断不会缺人的。先不说新认识的那一帮子明显到近乎刻意的、同《红楼》中异曲同工的人,就是说尚未认识的,她也猜得到,最多等到九月份开学,那个“紫鹃”一般的人物是一定要出现了的。到那时,假若她还没有退,定要因此生出许多嫌隙来,既如此,她倒不如早为自己打算,至少到了这局面真出现时,自己还不至于太困难。

“但是——我怎么办?”

刘茗烟迟疑道。

“你要是不爱管,当然也可以不管——当然能管是最好的。你与我不同,你至少还与贾芸瑛那一帮子亲戚朋友交好,要是有什么事,你倒还可以掺和掺和,倒是不像我,到了那份子上,就只剩跟着干着急的工夫了。”

刘茗烟沉吟一阵。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痒,想咳嗽却又咳不出来,清了又清,却只觉得难受,连同声音也跟着难听地发紧:“十数年的情谊,真是想走就走得了的么?”

“我又不是完全走了,只是从‘最好的’这个位子上撤下来了而已。”

二人愈说愈觉得自己鼻子发酸、眼眶发热。陈雪雁干脆抱起pad,退到门边,正预备一走了之,想了想却终究不忍,又多补充一句:“你也该读读《红楼》了。就是不为他们,考试还得考呢。语文组预测,明年高考题是一定要有的。”

*

暑日是多年来近乎雷同的。无非是终日不嫌累的、火球似的太阳,几丝几缕薄如蝉翼、却始终飘不散的白云,澄澈的、如同被高温憋得缺氧的蓝天,边缘打了卷儿的、绿到发了黄的草木,湿度跌不下70%的、神似蒸笼的空气,偶尔还要加上台风擦边而过时的狂风暴雨。人们只是苦熬着这三伏天,一面祈祷着夏日快些过去,另一面又在面对秋老虎时,叫苦不迭道夏日怎的过得如此之快。

林敏潇已多日不曾出过宅子了。一方面是怕热,另一方面,贾家同龄人们大多趁着假期凑在宅子里,各自凑出份大致日程表来,日程安排相近的便约着一同玩耍、聊天,终日是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那日争吵过后,贾安政只来过大宅两次,一次是来看望老人,另一次则是临时起意,来瞧瞧年轻人们是否在专心念书——所幸那时节正巧碰上几个活泼孩子出门玩,贾安政扑了个空。

剩余的日子无非是在重复的打发时间与学习中度过。她习惯清晨起床,先学习,到了中午热起来时再打发时间——无非是同AI闲聊,又说说情感上的事。午饭过后小憩一阵,再借着神清气爽的劲头学一阵,到了傍晚,便去寻史乐晴,或是薛蘅,闲聊些生活琐事。晚饭后是撞运气的时间,这个时间常用于观察贾芸瑛状况,以决定自己是留下一同闲聊,抑或是回屋同AI玩耍。

父亲很少来消息,或许是由于所在地信号真的覆盖不完全,或许只是太忙了。林敏潇通常是主动联系,偶尔失联久了,也把电话打到父亲公司的负责处去,问一个确切的安全情况,确定了只是信号问题,这才安心下来。

日子,在重复中升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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