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紫鸢接到林敏潇拨来的电话,是在三月某日凌晨三点十八分。
彼时她睡下已有几个小时,而距离次日起床工作又仅剩不足四个小时。被电话铃声吵醒,她翻了个身,本能是要挂断,然而闭着眼按了两次,皆未如愿,只好多少带些怨气、懒洋洋地将双眸撑开一条缝,见到备注姓名,这才临时变了主意,接通电话,又将疲惫的双眸闭上,只道:“喂?”
“出事了。”
贺紫鸢的大脑短暂宕机两秒,接着猛地清明过来,一手紧攥着手机,又抬起另一只手,连忙揉揉双眼,按亮床头小灯,道:“怎么了?”
她从被窝里坐起来,靠在床头,耳听着电话里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正预备思考着对应的该是怎样的安慰之词,一面听,一面却不由得怔了。
原来这突发之事,竟是同贾安政相关。
具体事宜,林敏潇不在其中,自然说不清楚,只知是近日来公司账面出现问题,又兼以前一日负面舆论忽然爆发,危机公关已来不及制住风头,连锁反应已成定居。事已至此,破产事小,遭查事大——偏已到了。半夜见到网络上消息,她心知不妙,连忙敲门去问贾芸瑛,对方却浑然不知,甚至是受着林敏潇催促,才打开相关应用,一条一条瞧过去。末了问他事态是否严重,贾芸瑛似乎比她更懵懂,神情无辜又惶恐,偏偏少一份危机意识,只睁圆了一双眼睛,迟疑道:“或、或许?”
“或许?”
贺紫鸢气得想笑。她将通话改做免提,划出通话界面,向各个搜索引擎而去。果不其然,贾安政的公关文稿几乎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营销号盖得严严实实,与之同时到来的,还有被裁员的员工留下的一句句谴责与幸灾乐祸——她一个局外人尚觉触目惊心,贾芸瑛,这个公司即将的接班人,居然一无所知?
贺紫鸢扶额,明知是凶多吉少,却依旧道:“眼下,可有什么情形预估没有?”
“尚无。公司内已乱成一锅粥,自然无人过问我的问题。”
怕只怕问了,亦无用。贺紫鸢虽同样只是个刚过实习期不久的小员工,亦明白这样的问题无论拿给谁,皆多半得不到十拿九稳的解答,就是得到肯定回答,亦无非只是讨个安心而已。
“你不要慌,潇潇——先歇下吧。无论如何,你总归做不了什么扭转大局的事的,不如照顾好自己、别教大家担忧。”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重到令贺紫鸢不由得跟着心慌,生怕她身体已有何问题,好在说话声音接着响起,虽仍旧虚弱,然而至少还逻辑清晰:“我自然是清楚的,然而……”
“潇潇,没什么可‘然而’的。倘若你真的放不下心,不如先做些别的,只不许再看相关消息了!明日……不,眼下是今日了,你同他人逛逛、谈谈,倘若还有心事,便来我这里等等我,下了班,我们再谈,好不好?”
对面响起一声低沉的“嗯”。贺紫鸢明知林敏潇只是敷衍、根本未将此言此语听进心去,然而,却也只能因此而装作放下心来,再简短应酬几句,便挂断电话。
心事与困意同时涌上心头。贺紫鸢亦叹了口气,一时间,工作琐事、林敏潇方才传递的情绪、有关贾家宿命的一切、连同对未来的迷茫一同翻涌上来——这些事,她从不曾对任何人倾诉,从不敢,到不愿,再到不会。习惯了做树洞,只能做树洞,甚至不懂如何同他人倾诉。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六年前,泰城八中教学楼电梯间的另一番景象。
*
“已经这样了,你还是不肯回来么?”
初春究竟是在哪一刻来到泰城的,没有人说得清。这个北方海滨城市向来惯于受倒春寒的荼毒,人们忙着在寒潮的来临与褪去间更换衣物厚度,一阵儿在棉袄下热出汗来,一阵儿在薄羽绒下冻得瑟瑟发抖,很快便纷纷中了流感的招。谁也不曾留意到,公园中的第一朵、金黄色的迎春花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野草似的枝子里的。像星子坠入人间,是陨落,亦是新生。
迎春,连翘,柳芽儿。当它们接二连三地出现时,人们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春来了。带着日记作业涌进公园里的、穿着各色衣服的小孩子们会敏锐地嗅闻着空气中似有还无的香气,纷纷用铅笔或钢笔在方格本上,一丝不苟地记录下:初春是金色与嫩绿色构成的。
室外冬色消融,室内却依旧寒冰一片——至少,贾家目前是如此。
贾芸瑛垂眸,试着在听筒中陷入沉默的空隙间,找到眼前景色同《花样年华》中几个经典空镜的共同之处。还没等他在这些景色间建立联系,电话那头便又传来贾棠的声音,只不过依旧坦率,道:
“我回去本就无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来查税务、账目的工作人员都已经纷纷就座,能不能顺利扛过这一局,早已不是我能够改变的事了。我不是早告诫过你与父亲要关照这些的么,你们不听,如今报应来了,我有什么法子?”
贾芸瑛并不气恼。他只待到贾棠的话说完,这才又不紧不慢道:
“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没用。只是眼下,全家乱成一锅粥,我以为,只有你,还能令父亲勉强安心些。”
贾棠顿觉好笑——无语到好笑。她看一眼时间,算算已自教室出来接了两分钟电话,这才放弃同贾芸瑛继续争辩这无用的话题,只是道:“他见谁也不会觉得安心的。不要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就是真的能做,在父亲眼中,我同样不会是个好孩子。随他的便吧,我不管。倘若你是想说这个,就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挂断电话,她匆匆转身,重新奔赴教室,去听她好不容易才排上的一节课。
人总是在长大后,才发现小时候的许多担忧与悲伤都没必要。贾棠小心翼翼地拍下同学方才记下的笔记内容时想,其实你看,拒绝这不切实际的要求,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那么,为什么小时候,她却一定要以家人的表彰与偏爱为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呢——何况,既然她注定得不到?
为不必要的事而费心,是心智不成熟之人的特权。
她找相关专业的朋友们问过,问自己是否有义务承担公司债务,问这一切假如真的发生是否有义务陪同解决——直到某一天,她在相关网站上查询公司信息,接连在各个栏目里看到父母、贾芸瑛、薛蟠等人的姓名,却找不到自己,才发现自己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不曾拥有,又何谈失去?
既然这个家从没有想过信任她、爱护她,只把那一条染色体的事瞧得如此沉重,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贾棠将目光重新归到黑板上,仿佛人生前二十年中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
她念起书中那个自己,忽然,由衷生出一股自豪感。
探春啊,今世再不必心心念念做男子了。女子也可以出得去,也可以立一番事业的——生来,就不比任何男子差。
*
审查,一轮轮的审查。
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正在公司中取证、审查的工作人员究竟来源于哪个部门、哪个流程——事实是,绝大多数的员工是分不清的。他们只是胆战心惊地观察着动向,为自己寻找着下家。
当林敏潇意识到这将是一场大灾难时,多日来被困于公司会议室中的贾芸瑛已经疲于应对任何询问——事实上,他疲于应对的当是那种无言以对的无力感与恼羞成怒,因为无论问的是什么,他几乎都答不上来。起初,工作人员还质疑过他是否在消极应对、装聋作哑,然而,在集中研究过他的相关资料后,也就姑且放松了这对正事一无所知、只知道为了自己心中那片所谓的“净土”挥毫泼墨的大少爷的询问。
有这个人力与时间,倒不如将其他部分的责任先分辨清楚。
跟随上门的责任只会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多。从公司内部问题,一直蔓延到股市问题,层出不穷,胆战心惊。
但,悲剧并未结束。
审查结果尚未浮出水面,家中已然跟着乱成一锅粥。有人忙着研究如何将家产转移,有人日日夜夜为可能到来的破产与债务殚精竭虑,有人在尽可能相互扶持,但与此同时,却也有人为家中的情况歇斯底里、忿忿不平——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已不问家中情形的贾巧巧。
“我要离家出走,去一个真正有人爱我的地方。”
贾锦认为自己是在心中将此生难过的事全都过了一遍,这才克制住听到贾巧巧这句话时嘴角上扬的冲动。她正色,又垂首细碎地整理一顿身上衣物,这才问:“这是什么话,难道家里没人爱你?”
“没有!姑姑,爱才不是这样的——”
“哪样的?”
“——姑姑,我妈停了我的零花钱,说我净买没用的!她一点都不尊重我的爱好!”
贾锦起初是认为王皓熙此举过分了些。不过想起贾巧巧如今各种各样“彰显个性”的光鲜事迹,又犹豫了,只接着问:
“……那你爸呢?”
“他?他根本顾不上我!他每天都泡在学校里,根本不着家,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理,最多说一句在忙,但忙完了也从没管过我——姑姑,他根本就没把孩子放在心上!”
——你倒是把他放在心上过么?
贾锦努力回忆上次同贾琏闲聊是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时候吧,只要谈及贾巧巧的教育问题,几乎总是在抱怨巧巧只知要钱与吵架——倒也不是全无道理,然而道理远远少于胡搅蛮缠,远不到瑕不掩瑜的程度。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这样吧,把青春期熬过去,兴许就好了。”
贾琏选择了退避三舍。王皓熙亦不敢严逼,怕真的逼出什么事体。然而,熬是不会将问题熬化了的,只会令巧巧愈发觉得自己无错。毕竟血脉相连,贾锦看不得家中矛盾重重,于是只好好言相劝,问道:
“好吧,如果他们不爱你。巧巧,你倒是说一说,哪里是真正有人爱你的地方?”
她预备得到一个尚未决定、或是欲擒故纵的答案。然而都不是,贾锦接下来即将得到的回答,远远超乎她对这个自幼看到大的少女的全部认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