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潇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细算起来,香菱已有近三十年没有在人们面前出现过。整个镇子上没有人得到过哪怕一点点关于她的信息,甚至连声音都从未听到,更不用说查人口或是什么正式场合中的证据。唯一还能勉强暗示出她存在的,似乎只有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孩子,与夏金桂从未隆起的肚皮。
她愈想愈觉得恐怖。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却无人在意。
更何况,罪魁祸首甚至并非只有那藐视生命的男人,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共同生为女人,亦无法让这些人意识到,自己行为之不端吗?
“难道不违法?”
“他们家里违法的事,还差这一桩?”
林敏潇无言以对。
这个镇子与泰城同省,算起来,距离他们亦不算太远。要说不够发达、思想落后,却也不到能目无王法的地步。
何况时至今日,这里早已不是当初闭塞落后的小地方。
可是,香菱却还在受着苦,生死未卜。
——况且,谁又能担保,这个镇子上,就只有一个香菱呢?
现留在镇上的这几个孩子当中,最大的约莫十六七岁,最小的大概两岁有余,都同夏金桂之间保有最普通的母子关系。据贺紫鸢走访,其实上头还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都不知所踪,只有一个二十岁的男孩,中专毕业以后去了外省工作,多年以来,逢年过节不见得回来一次。
“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我不清楚。他前两年都没有回来过。听附近邻居们说,他离开镇子的前一年,已经同家里矛盾不断。”
“为什么还会有人不知所踪?他们自己的孩子,难道……”
“不好说。薛家对外的说法是过继给远房亲戚了,但多数人都怀疑是卖了——那个时候镇上有过不少卖孩子的烂事,所以当时也没什么人管。”
林敏潇觉得喉咙发紧。她问:
“后来呢,后来的孩子都健康长大了?”
“有夭折的,有失踪的,单单是有资料记录在册的,至少还有三个。”
她甚至不敢粗略算算这些孩子之间的间隔是多少——或许有些都不足一年。
香菱没有任何就医记录,倘若这些孩子,真的全部都是她所生——
林敏潇不敢想象,这些年来,她要吃多少苦、受多大损伤。这样有着生命危险的厄运,她几乎每一年都要承受。而任何一次不加保护的生育,都有可能是她生命最后的一道难关。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他们只会在意,那个踩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的婴儿,是否能够平安降生。
——其实,是不是平安,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们已经出生在没有人道主义的地狱,靠自己逃出去,又何其艰难?
但,林敏潇已顾不上再去怜悯这些可怜的孩子了——或者说,无论如何,可怜他们的人绰绰有余。他们还有未来,可是,可是香菱……
倘若香菱还活着,她的肉身现在应当只有四十多岁。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正是最稳定、最忙碌的年纪。
她悲哀地想到,四十岁的王皓熙英姿飒爽、在职场杀伐果断,四十岁的李纨兢兢业业、勤俭持家,四十岁的贾家夫人富贵平安、替全家人经营出一处天堂——
四十岁的香菱,却在人间炼狱中,苦苦挣扎。
“你方才说,他们最小的孩子有多大?”
“两岁多,今年冬天满三岁。”
“——他们之前的孩子里,有间隔这么久的么?”
“好像没有,最多时隔两年。”
林敏潇心中猛地一惊。更加悲观的念头连同窗外突如其来的乌云一起升起来,给她的心头笼上一阵阴翳。
“那会不会,是因为……”
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呢?
“我没想过……天哪……真要是那样的话……那她、她现在在哪里……”
贺紫鸢一向冷静,如今亦难得跟着慌起来。
刘茗烟将陈雪雁留下的录音材料交给她时,她只觉得这是一场必败的任务,因为内容太过宽泛,而王龄龄又被诊断为精神分裂,这使她的态度,自然而然跟着松散。
尽管如此,她依旧同公司请下几天年假。
原本以为可以当作是出门散心,却不曾想抵达此地,搁下行囊、同旅馆老板闲聊的一个下午便得到无数相关信息。
原来一切,竟是真实发生。
姓名完全相符,情况完全一致。
贺紫鸢知道,这不可能全是巧合,亦更不可能是她刻意背诵的产物——这种事,连许多镇上年轻些的人们都不曾听老一辈提起过。王龄龄的所有亲属关系都同这个镇子毫不相干,她也不可能从别的地方,知道这个故事。
做好一切准备,愈是查下去,贺紫鸢便愈发觉得心惊肉跳。
她曾以为,这一切,只会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甚至更久以前的故事,在她的潜意识中,这种事,离他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应当有着难以企及的距离。
可是事实告诉她,并非如此。
原来危机四伏、危险林立。而比危险本身更加令人心寒的,还有无数旁观者的冷漠。
这不是她所爱的那个世界。
在附近徘徊、观察情况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深贺紫鸢这一恐怖的印象。
她被迫认清一个现实——她之所以没有遭受像香菱那样惨绝人寰的悲剧,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如何,只不过是因为,她足够幸运,不曾被拐走、被买卖,仅此而已。
——可这一切,同她多年来的认知都太矛盾了。
她无数次克制不住地想逃,却又被自己身上所背负着的任务与拯救的冲动所阻拦。很危险,但是,但是——
她难道能眼看着这样一个无辜者,白白遭受这么多年的苦难与耻辱吗?!
“我能救她,我能救她!”
贺紫鸢深吸一口气,缓缓说。
“只要她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我就一定能带她逃出生天。”
她看向窗外,忽然没来由地想,不知香菱的住处,是否看得到蓝天。
只要她还活着,贺紫鸢就敢肯定,总能找得到办法,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她不信,她到底还是不信,这个世界,真会对这样的事冷眼旁观。
天上,开始落雨了。
*
“他怎么说?”
“和他在回来的路上跟贾暖说的一样。确实是在同甄士隐相谈,质问那人既然能够把他带到这里,为什么就不能将他送回原来的世界。他说,他可以不要这里的一切,住所也好,亲人也罢,他只想要回去,去当贾雨村,而不是当个什么贾蔷。”
史乐晴冷笑。
原来人被利欲熏心,倒真是会铤而走险。
“谈到什么地步了?”
“差一点能够全部谈完,已经在谈条件了,不过恰好这个时间,安保到了,他就不说了。”
“什么条件?”
“贾雨村的原话是:‘下个月一号,我要求你把我送回去,一旦超出下月这个时间,我就会把有关你们的一切,全部告诉这些可怜的家伙。别想着杀人灭口,东西我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保存了,你们不可能再用制造巧合的方式把它们全部清理。再说,你们观察这个世界的眼,当时也被我挡住了,不是吗?’”
有趣的条件。
“我清楚了。钱我转过去了,记得收。”
“谢谢老板!”
结束通话,史乐晴索性向后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所以,“观察这个世界的眼”是可以被遮挡的;
巧合的制造,是必须不能超出世界运行的固有逻辑的;
而贾雨村,是会在一个月后离开的。
也就是说,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从贾雨村口中,撬出这个秘密。
——不,现在,她还有更多的途径,比如搞明白,贾雨村所说的“各种渠道”,都包括哪些渠道。
情况比预想中乐观些。
史乐晴不敢贸然放松警惕,只小心翼翼地在心中将情况进行衡量、分析。
最令她觉得庆幸的是,有许多她以为那个存在尚未用尽全力的事,其实已经是最极端的情况。因而原先在心中预想过的、更为严谨的方案,现在倒是成为了有力的方法论。如果贾雨村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巧合的制造并不能太过密集、违背常识,如果真的有方法能让那些高于他们的存在暂时失去观察他们的“眼”,一切,就还算得上有希望、有奔头。
谁说棋局胜负,只在执棋双方?
以活人做棋子,自然就该有他们自己转圜的余地!
史乐晴终于又笑起来,如胜战之将。
她当然不敢说自己大获全胜——就算真是常胜将军也不会半场开香槟的,何况史乐晴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是为家人朋友,才激发出这样的潜能——可无论如何,哪怕她走不到最后,她都是为家人们留下了一道重要线索。而为了那些多年来、她心心念念、相互陪伴的人,她甘愿如此。
是家人,是朋友,是此生纠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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