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梅缓步上前一步,质疑道:“吃喝生死,原有天命。倘若凡事皆寄望旁人施救,今朝你府中开门纳我,明日又能否信诺不变?”
“如今村中有多少百姓,他们便是能找到躲藏之处,吃喝又如何为继?只要先生愿意到府中教书,我家主人定然不介意收容此地村民。”
左丘梅顿了顿,目光直视裴石,大笑道:“闯王之旗为顺应民心,可过此境也如蝗虫一般盘剥掠夺不止,百姓仍如同蝼蚁!世间虚言多矣……我一人便可护村中百姓平安,何须屈居你们之下!”
倪二听得火起,扯着嗓子骂道:“你这酸书生装什么清高?这村子连堵墙都没有,真有活尸你拿什么挡?拿你那张嘴?”
左丘梅不怒反笑,傲然挺胸:“就凭我护得他们至今无恙。你们不过是鹰犬走狗罢了,拿着主人恩惠招摇撞骗,怎配同我议护民之道?”
他说着振袖欲走,却仍回头留下最后一句:“延义村自有其道,既然无人在意,我们也不求施舍,不入纷争,只想做世外桃源。待天下安定,自会重见天日。”
裴石喊住左丘梅:“左先生豢养的活尸已被我们尽数屠了,先生往后如何还能有自卫之法?”他最后争取,“左先生不如跟我们先回府,府中家丁护卫均可差遣,定好章程再带着车马来接诸位村民。”
左丘梅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你口中所说活尸,不过区区非智者,只循本能。你们在京中不知城外每夜尸行如潮,便是诱之,也能抓住一二,源源不断,为我延义村所用。”
“左先生!这世间没有坚不可摧的盾。你以为可护全村,终将因一念之偏,满盘皆输。”
左丘梅眉头一挑,神情倨傲如初:“那你便试试,叫我臣服!”
裴石闻言,眼中寒意微敛。
这不只是一介酸儒书生,徒有空谈,而是自许清高的弄权人罢了。
“这不是府里要的人。”
倪二看着左丘梅瘦弱单薄的背影,凑到裴石身边咂咂嘴,道:“哼,得意什么!我看还是老法子,麻袋一套,直接扛走——”
裴石低眉道:“主子有令,此行不许强请。”
他言简意赅,转头向护卫吩咐:“今夜在此地歇息,明日启程。”
说罢他便尾随左丘梅,远远跟着企图找到村民们藏匿的地方,可是明明跟到了一处院子里,左丘梅就这么消失了。
西风未止,破屋沉沉,暮色四合,一场刀光之后,留下一地死寂。而左丘梅的身影,已隐入破瓦黄尘之中。
井里竟还有些水,不至于如土地般干涸。
众人打了井水,把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泥灰糊墙的破屋里弥漫着干草与腐旧木料的味道,好在尸气散尽,总算能坐可躺。
今夜还要起来打探村中情况,三名护卫靠着墙角相继歇下,呼吸逐渐匀沉,显然是累极。
倪二却没睡。他站在院中,四下转了两圈,一抬头,才瞧见屋脊上站了个人影。
“老大!”他大喊,“吃不吃!?”
他手里拎着个干饼,被风吹得直打摆。屋檐上的裴石不动声色,只是垂眼望着那块饼,下一刻竟轻轻一跃,衣袂猎猎,在风中一掠而下,落地无声。
干饼被-干脆利落地夺过,倪二吓了一跳,“你到底怎么上去的?这茅屋破成这样,也不怕你给踩塌了?”
“闭嘴吧。”裴石没看他,只把饼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递了回去。
倪二咧嘴笑着接过,蹲在院角啃了几口,说道:“闯王来之前,我还常常出城。活尸、贼寇、饥民,那时一个都没见着,虽说薪桂米珠,但京中可太平着……”
他叹了口气,“……才一个月,世道全变了。”
倪二瞄了瞄裴石,如今裴石已长出寸许黑发,虽仍不留鬓角,不似普通人发式,但那一身戾气早已不见从前佛道中人模样。
倪二难得端详起裴石,这种感觉不仅仅因为外形入世了,更是因为裴石在世俗上甚至比寻常人果敢。
这个人,打斗起来杀伐果断,不留余地。哪怕是那些被困将死的尸人,他一剑斩首,从不含糊,瞧不到半点出家人的慈悲与怜悯。
裴石是一个身上全是谜团的人。有人说他原是逃避戍军才假意出家的,也有人说他是犯戒的逃难僧人,还有人私下讲,他与主子关系匪浅,才能常在二奶奶身边如影随形,又备受信任……
没人知道真相。
但无论如何,他行事利落、说一不二,动辄训斥下人,府中家丁大多都怕他。他甚至能把贾府那些平日里最爱惹事、最不听使唤的远房仆从,也磨得服服帖帖。有人说他狠,有人说他不通人情。
但只有跟他出府多的下属才知道,明明看着不像讲人情的,却事事都拎得清。
府中几次退敌杀尸,他不许人畏缩,但从不拿下属当挡箭牌。每有死伤,都是他亲自安置人手、照顾家属,哪怕是最难缠的家属,也从未闹到主子面前。
霸道的武力虽叫人害怕,但只有常与他同行之人才知道这是十足的安全感。
不仅仅倪二有好奇,便是府中家丁们,凑在一起是也好奇过自己老大究竟是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
倪二忽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事可做的夜晚,正适合套点话出来。
他咕哝着擦了擦嘴,抬头问:“老大,你……为啥从相国寺还俗?”
话一出口,风却恰好起了。西北冷风穿屋过巷,吹得屋中烛火晃了晃。
裴石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着地上半块干饼,忽地笑了下。那笑却极淡,像风吹过残雪,连影子都不曾留下。
“问这个做什么?”
“就好奇呗。”倪二笑道,“咱们这帮人谁没在背后打听过你啊?你这武艺,这身手,要说是庙里练出来的练兵杀人,鬼都不信。”
“你猜错了,我九岁家中败落进的相国寺,一身本事都是在方丈那学的。”
裴石盯着残阳,没有转头,只淡淡道:“有这世道,从哪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哪儿去。”
倪二听了这话,有些讶然。
下一瞬,裴石已经走回屋中,只余一句:“歇息吧!这差事今夜还要接着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