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下一片骇然之声,人人额头冒汗,面面相觑,宝玉不敢上前打扰黛玉,只悄悄拉过雪雁问道:“妹妹竟有了这样的猜测,事先可曾同你说过?”
雪雁见惯了黛玉在公堂上道出惊人之语,便侧过头小声向宝玉道:“没有,不过姑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开口的。”
宝玉“哦”了一声,双眉紧蹙地盯着公堂正中的棺材,细细琢磨案发后的每一处细节。
站在阮廷玉身边的张司直朗声问道:“林姑娘何处此言?秦钟为何要自杀,又是怎么把现场伪造成谋杀一般的呢?”
黛玉卷了衣袖,在公堂上缓缓踱步,整个人便如池塘中待开的水芙蓉花蕾般楚楚动人。伴着大理寺廊檐雨水滴落之声,只听她沉静说道:“秦家公子借自己的手命丧黄泉路,大抵是因他做了个机关。”
“……当日,他向净虚师太和智能儿递了信,约两人在通仙桥上见面,与净虚师太约见的时刻是子时七刻,与智能儿约见的是寅时四刻,是也不是?”黛玉忽地一转身,夹了碧色的眸子盯住站在长案下方的净虚师太和智能儿。
净虚师太刚被张司直带上公堂,便听见林黛玉说秦钟之死的凶手是他自己,当下也不发狠了,只是讪讪地笑道:“是、是,姑娘说得对。”
智能儿怯怯地看了净虚一眼,飞快地点了两下头。
黛玉行至公堂正中,举了举手中那把系着白绸的匕首,面上淡漠,依然是沉静清冽的语声:“当夜昏黑,雨脚如麻,秦钟先对着净虚师太师太破口大骂,待她走后,便算着时间,将白绸的一端系在匕首上,然后将白绸绕过桥阑干,再将另一端系在一大块冰上,这便完成了机关。”
“竟是冰块!”宝玉喃喃道,“是了,那夜如此寒冷,冰块确实不容易化,到了天亮升温后便能溶于河水,难怪这匕首的另一端上除了一个空空落落的绳结,什么也没有。”
一片窃窃私语,张司直清了清嗓子,朗声向堂下众人说道:“大理寺已请了仵作,将林姑娘在通仙桥下拾得的匕首与秦钟喉头的割痕进行比对,这把匕首确实为凶器。”
黛玉抬起头,见案后那人点了头,方继续解释道:“当夜秦钟完成机关后,右手拿匕首,从喉头划过,撒手瞬间,那匕首便因着冰块的重量,坠入河中,因此他喉头的痕迹和喷血的现场,与有人在他身后、右手持凶器划破颈部一致。”
宝玉不解追问道:“妹妹怎么知道这是他伪造的现场呢?”
黛玉从雪雁处拿出帕子包裹的事物,向宝玉扬一扬,道:“证据还是你先发现的。”
宝玉困惑的望向那团事物,白白软软的一团丝,正是昨日他在桥上踩中的飞絮。
“那时我发现在秦钟尸首右手边的桥梁上,有一道细如刀割的痕迹,那便是白绸绕过阑干,因冰块重量飞快掉落时留下的划痕,”说到关键处,黛玉语速很快,但语声很轻,众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了,“再加上二者摩擦,白绸是那等柔软易破之物,便在桥上落下那团丝絮,经我以火验之,那丝絮却与当日秦钟所穿的桑罗内袍材质一致。”
黛玉说到此处,也不在意众人诧异神色,站在秦钟棺木边,轻轻伸手一推。
她天生的气力娇弱,只掀开窄窄一缝,却也足够了。
阮廷玉风平浪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薄薄的眼皮看了看张司直,向黛玉道:“林姑娘若要从尸首上找证据,交予张司直便是。”
黛玉点了头,张司直便看着她眼色行事,轻手轻脚地拿了小剪,将秦钟的内袍衣摆裁下,展示在公堂之上,只见那白色绸子的内袍边缘上,果然有锯齿状的撕痕,非秦钟自己不能为也。
堂下一阵惊呼,宝玉紧紧抓住了李贵的衣袖,智能儿哭得更大声了,连净虚师太都莫不敢信地浅浅说了一句:“还真是他自己干的?”
黛玉又行了两步,沉声道:“秦钟此举的目的,是因他彼时孤家寡人,不仅没法凑上净虚师太索求的银钱,又以为受到了智能儿的感情欺骗,一时间竟心灰意冷生无可恋……为了让净虚师太和智能儿两人都成为嫌疑人,或者说,让她们二人进入调查此案之人的视线,接受审问,将所行之事尽数抖出,他便出此计策,甚至将自己性命也悉数搭上去。”
众人都细细咀嚼着黛玉方才这段话,宝玉却小小地问出了声:“林妹妹,你方才所说的是有道理,但是这也有可能是净虚师太或智能儿杀害秦钟后伪造的呀!”
满堂寂寂,原本以为自己逃脱嫌疑的净虚师太和智能儿齐齐抬起头,又几乎同时用求助的眼色望向黛玉。
黛玉蹙了眉心,正要说话,只听见庑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飞快地跑进来。
“少卿!”拜在堂下的是个模样俊朗的少年,说是少年也有些抬举,那故作老成的神情里依然有淡淡的孩子气。
“夏言,”阮廷玉风平浪静地面容上没有惊起一丝波澜,而是拢拢袖道,“起身吧,都办妥了?”
“是。”夏言从身后拎出一个木桶,净虚师太眸光微眯,脸色一变,瞬间认出这是当夜秦钟携带的木桶。
“桶是在河水下游找到的,据秦府老仆所言,这木桶正是秦府厨房里用来装水的木桶。”夏言将桶底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只见老大一个朱漆的“秦”字。
随后,夏言又探头向庑廊外,叫了个掌柜模样的男人进来。
“这位是离秦府最近一家器行的柏掌柜,”夏言指了指那一脸茫然的男人,道,“柏掌柜,方才你同我说的,如今再复述一遍罢。”
柏掌柜也不知大理寺上审着什么案子,只着陈列在证物桌上的匕首,颤着声道:“这匕首便是前日下午秦家公子来买的,他当日脸色发青,点名便要买店里最好的一把匕首,我就拿了这把匕首给他看,其实不过百钱,他竟然也没问价格,拿过匕首,从袖中随意取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便走了,我一看,竟是一两整银,追上去叫秦公子,他只轻轻摇摇头,很奇怪地说‘就剩这些了,你收着吧’。”
宝玉喃喃道:“他通身上下竟只剩一两银钱了么……柏掌柜,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不会错,不会错,”柏掌柜摆了摆手,从后腰摸出一卷账册,“秦公子我是熟识的,那匕首是我家匠人亲手做的,更有当日账簿可做记录。”
此案审到此处,总算铁证如山。
智能儿想到秦钟为报复她竟自戕,哭得不能自已。而一旁的净虚师太缓下一口气来,靠坐在公堂的朱漆大柱上,喃喃道:“老尼不过是想要些钱罢了,不想要他命啊。”
黛玉望着书案后的阮廷玉,他依然是淡淡的神情,仿佛旁观者般看着台下的一切,冻石笔架的流光打在他清瘦的侧脸上,也打在证物案的木桶和匕首上。
她不是没想到这些,只是分身乏术,他果然比她快了一步。
击槌定论,公堂散去。张司直将智能儿和净虚手上的绳索解除,二人朝两个方向,飞也似地逃离这骇人的场所。
阮廷玉亲自送宝玉和黛玉出大理寺,天色黯下来了,大理寺上方飞起几只玄鸟,又恢复了平静,旷远的暮鼓声散在深冬的风里。
“阮少卿,”李贵牵来马车,宝玉站定作揖,向阮廷玉道,“今日见阮少卿与林姑娘在公堂之上,果真料事如神,今后若有闲时,还请过府一叙,我还想多请教请教少卿呢。”
阮廷玉点点头,又转向黛玉道:“今日多谢林姑娘相助,姑娘容止端严,学问通览,往后若有疑案,还请林姑娘不吝赐教。”
黛玉低声应了,又看了阮廷玉一眼。
大理寺廊下的风灯点起,阮廷玉看见那金红的火苗映进黛玉眼底,像是宝石一样泛起流光,骤然间闪过在扬州素日里的风光意气。
*
宝玉和黛玉协助大理寺破案一事已经传到了荣国府里。
刚下马车,过了垂花门和抄手游廊,王熙凤便搀着贾母迎上来,贾母见这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玉儿,又是欣慰地抹起眼泪,叹道:“好!好!生得又标致,如今也肯往那官府里去了,往后也别再叫你老爷操心了!”
宝玉掀了门帘,笑道:“老祖宗谬赞,还是林妹妹能窥得破绽,我不过是帮了些小忙。”
王熙凤已经张罗了一桌子菜,操办地比年节还喜庆,碗中碟中俱是宫里的海参、泉州的鱼翅、长白山的松茸、南海的花胶云云。
黛玉在下首坐了,听他们拉着宝玉的手,称赞往后如何要封官进爵,她面无波澜地听着,只捏着玉杯,多饮了两口浅绿的千日春。
王熙凤见黛玉意兴阑珊,便拉过贾母,点着黛玉笑道:“我们宝玉以后是要往那仕途上去的,林姑娘如此聪慧美丽,不如给我们家做媳妇吧,将来啊,兴许还能当上诰命夫人呢!”
本案诡计改编自84版《福尔摩斯探案集》第五季第2集《雷神桥之谜》~
这是一个被后世沿用的经典谋杀套路,有兴趣的读者小天使可以去看看原作哈,原作是枪杀,此处还叠加了一个冰块作为重物的诡计,也是常见套路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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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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