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转眼间三年过去,甄香菱长到了九岁。
这三年间,她承欢父母膝下,尽心尽力让二老开心展颜。
却因甄士隐年纪大了,身子骨出现些症状,小小姑娘暗自忧心。
他们背井离乡,孤悬在京,虽然有钱财傍身,然而天子脚下居大不易,甄士隐作为全家的依靠,前年找了门路,捐了个虚衔叫什么统领的在身上,聊以庇佑家小。
他若年寿不永,只怕封氏一介连官话都说不利落的后宅妇人,带着越来越长相精致的独生女儿,会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去,都没处说理。
因此上,这一二年,甄士隐与甄家走动得越发频繁,说不得有几分托孤的心思。
只可惜,他是与甄宝玉的闲人叔父认了堂兄弟,这人又出外云游,不知几时得归,儿子们与甄士隐脾气总不太相投。
一时间,甄士隐的处境窘迫起来。
幸好,甄宝玉很是喜欢这位姑苏来的、颇有隐者气息的“小堂叔”,一听说他上门,常常主动接待,十来岁的男童摆出主人架势,也有几分样子。
至于女眷这边,甄香菱八岁以前,受甄家老太太相邀,封氏带着女儿上门做客过好多回,差不多月月都去。
小姑娘们自然会被凑成一堆闲谈玩耍。
甄家各房聚居,与甄宝玉同辈的有四个女孩儿。
大姑娘已经出阁,二姑娘比三姑娘大两岁,比甄香菱大四岁,为人温柔和善。
二姑娘的父亲不如甄宝玉的父亲那般有才干有出息,放了钦差在外,只是守着甄家老太太过活,因此女儿也是不争先、不冒头的性子,带领妹妹们上族里闺学,没出过什么茬子,让长辈们十分放心。
三姑娘是甄宝玉的异母妹妹,姨娘养的,与甄香菱年纪相仿,相差不到两岁,最喜欢她来做客,俩人十分投契。
日子久了,跟小姐妹说私房话,她也提及大家大族背后的烦难。
四姑娘最小,比甄香菱小一岁,总喜欢自顾自玩耍,有些脾气冷清,然而礼数是不出错的。
与这三姐妹一同打发时辰,甄香菱是乐意的,像是短暂进入另一片波光粼粼的天地,与她在自家附近同街坊邻居玩耍的感受大为不同。
从她们身上,影影绰绰会想起前世贾家姐妹们的影子。
可不是巧?
那边有个贾宝玉,这里有个甄宝玉,那边“元迎探惜”四姐妹,这里也是如许。
只是人在世中,多想无益。
甄香菱只对探春姑娘印象深些,也因时间久远模糊了不少。
另两位与薛家来往不多,而且多是宝姑娘去找她们玩,她们很少登梨香院的门,甄香菱连她们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单单拎出宝玉名字和女孩儿人数看,两家相似,然而放在错综复杂的大家大业里,硬要这么找,谁家都能找出些共通处来,因此不算什么了。
也就是甄三姑娘,悄悄同甄香菱抱怨过:“贾家号称是百年钟鸣鼎食,与咱们家交好,又隐约嫌弃咱们靠着祖母起家。”
甄香菱平日无事在京城闲逛,哪里都去,就是绕过宁荣街,也就是贾家的宁国府和荣国府,父母都由得她。此时听说,只能默默点头而已。
“最讨厌的,是宝玉哥哥先起了这个名,亲近人家都知道的。他们家二老爷生下公子,又是造势说衔玉而生,又是大张旗鼓起名宝玉,明晃晃撞名,真不讲究。”
宝二爷,是甄香菱前世少数温暖记忆中的一抹亮色,听小姑娘这么说,终于忍不住提道:“听说那玉真是他胎里带的,日常挂在脖颈上,确实纳罕,称得上宝玉了。”
甄三姑娘点点甄香菱的额角,老气横秋地说:“看看,就把你们这样不明白阴域伎俩的百姓们骗过了吧。依我看,贾家是希望这位小哥儿将来借着祖荫入仕,编些故事,好让皇家对他有些印象呢。不信咱们走着瞧。”
后面说了什么,甄香菱没印象了,因为她们又议论起贾家大姑娘,已经进了宝亲王后院,做了侧福晋。
贾家比甄家入旗要早,而且甄家是在汉军旗里,贾家却沐浴皇恩抬进了正经的镶黄旗,赐姓“高佳”。
自然,也同甄家有相似处,就是汉人们私下聊起来,还以本姓相称。
“我说呢,听街坊们传,宝亲王一个嫡福晋、两个侧福晋,其中一位汉族女子,是不是就指高佳福晋啊?”甄香菱投桃报李,将市井流言与小伙伴分享。
甄三姑娘频频点头,指点江山一般道:“可不是。富察福晋、辉发那拉福晋都是根子上的满人,就是高佳福晋,出自贾府,听说在后院里不好过呢。幸好我家大姐姐年纪不合,没趟这摊浑水。”
话题顺势转到宝亲王身上。
论起来,宝亲王对甄家相当照拂,甄香菱都又见过他三回了,更不用说日日在府的甄家姑娘们了,论及都有“与有荣焉”之感。
“四爷真是孝顺,常替雍正爷来看望祖母,别的王爷就没有这份儿孝心。”四姑娘语出惊人,被二姑娘赶忙捂了嘴。
“说归说,笑归笑,皇家不可指摘。”二姑娘板起脸来,大家还是听劝的。
甄香菱见宝亲王的那三回,头一遭是改名后不久。
那是个夏日,宝亲王见她拿着一领菱花帕子花园里池边捞青萍玩,不嫌弃帕子湿污,命太监要过去,细细看了看花样。
弘历指指帕子,笑着问她,看来是喜欢“香菱”这名字的?
看到女童慎重颔首,两个丫髻上缠绕的柔粉色丝带在微风中飘动,弘历来了诗兴,吟出两句“菱花菱实满池塘,谷口风来拂棹香。①”
一头一尾,恰好将“香菱”二字倒过来嵌进去,颇有巧思。
从四岁上开始学诗学文的甄香菱听了,虽然觉得不算应景,到底是贵人出口的,挑拣着言语夸了几声平仄合韵之类,又惹出弘历惊喜的眼神。
“小小丫头,还懂得不少。除了爱莲说,也了解诗文,香菱丫头,你很灵慧啊。”弘历开心起来,投桃报李,不吝于夸人。
他身旁太监虽然弓着身子听差遣的样子,还是迅速打量了甄香菱一眼。
看着小姑娘眉目精致,可尚未褪去孩童浮膘,太监不声不响,暗暗记在心中。
就这么几句话,宝亲王也不留恋,毕竟只是路上偶遇,便去忙他的事了。
又是几日后,他的嫡福晋富察氏打发宫女找到甄家,将那领被宝亲王无意带走的帕子洗净了归还,添了些小女孩家合用的珠花等物,甄香菱认真谢过。
第二、三回就乏善可陈了些,无非是宝亲王来探望“魏佳玛玛”,她们一群女孩子上前请安而已。
不过,甄三姑娘跟甄香菱咬耳朵说:“多么难得啊,四爷还记得你的姓名。你看傅秋芳②,四爷最多对她点点头,一声儿回应都没有,说不定完全忘记她为何在我们甄家,是什么身份了。”
这话里提到的傅秋芳,便是甄香菱当年头一次上门,遇到的傅表姑娘,闺名秋芳的。
她俩从初识起就不对付,傅秋芳当时开口嘲笑她名字“香莲”,被甄香菱义正辞严噎了回去。
之后,傅秋芳每次见她,总要想法子立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甄香菱觉得自己是堂堂正正上门做客的,犯不着对谁做低伏小,况且傅秋芳严格说来也算甄府的客人而非主人,凭什么为难她?
多年被娇养着,市井里住着,甄香菱的言辞口舌,比起前世不知便给了多少,冷冷淡淡、平平静静地回应几句,往往把傅秋芳气得跳脚不已,甚至大哭着找外祖母做主。
还是封氏知道了,忧心忡忡地让甄香菱收敛些,有意少带她去甄府,减少与傅家姑娘的碰面机会。
自然,也错过了几回宝亲王到访。
这一年,甄香菱九岁,抽条拔穗,玉雪般的样貌初初展露,可惜正在换牙,总不爱开口,养成了用帕子捂嘴笑的小家碧玉气质。
甄宝玉这个常在内帷厮混的,见了她,总要拽着词儿夸赞几句,甚至说自家姐姐妹妹全加起来,都不比香菱妹妹好看,惹得众女齐齐啐他。
这一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雍正爷过世,正大光明匾后面取出立储诏书,毫无悬念,其四子宝亲王即位,年号乾隆,时年二十有五。
其母熹贵妃娘娘被尊为皇太后,其嫡福晋富察氏正位中宫,侧福晋高佳氏授封贵妃,侧福晋辉发那拉氏授封娴妃,其余小主各有封赏。
富察氏的母家还没如何,贵妃高佳氏,也就是贾元春的母家——荣国府贾家先兴头起来,在亲近故交中自吹自擂,出入门庭大摇大摆,好像不是出嫁的女儿搬入了紫禁城的凤藻宫③,而是他们贾家举家入住了。
连甄香菱这样有意避开贾家消息的小姑娘都听说了,与父母在家闭门闲谈时,摇着头评点,只怕万岁爷未必乐意见此情景。
甄士隐深以为然,直夸女儿有见识,还引申两句训女,望她长大出阁后,谨守闺训,不得张狂,免得招致夫家不喜。
甄香菱看着父亲消瘦的脸颊,含泪应下不提。
1.这两句真是乾隆写的诗。
2.傅秋芳这个名字,《红楼梦》提过,在此借用。
3.凤藻宫出自《红楼梦》,恰是贾元春的宫中居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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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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