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株海棠,”贾珠忽然开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去年冬天冻伤了不少枝桠,我还以为活不成了。”
李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那株西府海棠的枝干上还有冻伤的痕迹,但枝头已然冒出了点点嫩红的芽苞,倔强地迎着阳光。
“不想开春竟又活了过来,”贾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还憋着劲儿要开花似的。”
李纨轻轻“嗯”了一声,心底也生出几分同样的感慨。草木如此,人亦如此。他这场大病,何尝不是一次严冬的摧折?如今……也算是熬过来了吧?不仅熬过来了,似乎还……她不敢深想下去,脸颊又微微发热。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宁静时光。阳光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清新的气息。
忽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少年清亮的嗓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是宝玉。他一阵风似的从月洞门跑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精致的蝈蝈笼子,里面一只碧绿的大蝈蝈正振翅发出“聒聒”的鸣叫。他身后,跟着一脸无奈又带着笑意的袭人和麝月。
“宝二爷,您慢些跑!仔细摔着!”袭人连声喊着。
宝玉却不管不顾,直冲到廊下,献宝似的将蝈蝈笼子举到贾珠面前:“大哥哥快看!薛大哥哥刚让人从南边带来的!叫得可响亮了!送给你解闷!”
贾珠的目光从那蝈蝈笼子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聒噪的玩意儿不甚感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宝玉,落在他身后跟进来的袭人和麝月身上,最后,又回到了身侧低眉顺目的李纨身上。
李纨也被那突然响起的蝈蝈叫声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那笼子。
贾珠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好奇目光,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他没有接那笼子,反而对宝玉淡淡道:“聒噪。你自个儿留着玩吧。”
宝玉有些失望,嘟囔道:“大哥哥不喜欢吗?薛大哥哥说这蝈蝈最是健旺,叫声也吉利……”
这时,贾珠却忽然转向李纨,语气再自然不过地问道:“纨娘,你觉得呢?这蝈蝈……吵不吵?”
这一问,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李纨身上!
宝玉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袭人和麝月也立刻垂手恭立,目光却悄悄打量着这位近来似乎“颇得大爷青眼”的大奶奶。
李纨猝不及防,脸颊“腾”地一下又红了!她没想到贾珠会突然问她这个!这……这让她如何回答?说吵?岂不是驳了宝玉的面子和兴致?说不吵?可她确实觉得有些喧闹……更何况,这种小事,何须来问她的意见?
她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斗篷的带子——那根被他亲手系上的带子,声如蚊呐:“我……我……”
贾珠却仿佛没看到她的窘迫,目光依旧锁着她,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专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那姿态,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就是要听她的意见。
宝玉也眼巴巴地看着她。
李纨被逼得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是……是有些喧闹……怕扰了珠大爷清静……”
话音落下,她几乎不敢抬头看宝玉失望的表情。
谁知贾珠却点了点头,仿佛她说了什么至理名言,转而对宝玉道:“听见了?你大嫂嫂也嫌吵。拿远些去玩吧。”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仿佛李纨的一句话,便是最终的裁定。
宝玉虽然失望,但对这位大病初愈、气势日渐不同的大哥哥还是有些敬畏,又见李纨脸颊绯红、一副窘迫的模样,倒也乖巧,哦了一声,便捧着蝈蝈笼子,悻悻然地准备离开。
袭人和麝月连忙向贾珠和李纨行礼告退,看向李纨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和慎重。
就在这时,贾珠却又开口叫住了宝玉:“等等。”
宝玉回头。
贾珠的目光落在李纨身上,话却是对宝玉说的:“前儿宫里赏下来的新样宫花,你母亲那里得了,你大嫂嫂这儿也该有。你去告诉你凤姐姐,挑几支颜色鲜亮、不俗气的,给你大嫂嫂送过来。”
此言一出,不仅宝玉愣住了,连李纨也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贾珠!
宫花?还是特意指明要颜色鲜亮、不俗气的?这……这简直是……李纨只觉得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再次汹涌而来!他……他这又是要做什么?!嫌她平日打扮得太素净了吗?还是要用这种方式,再次向所有人强调什么?
宝玉却眼睛一亮,他最爱这些精致女儿家的东西,立刻拍手笑道:“好!我这就去告诉凤姐姐!定给大嫂嫂挑最好看的!”说着,便兴冲冲地跑了。
袭人和麝月也赶紧跟了上去。
廊下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不知趣的蝈蝈,还在远处的笼子里“聒聒”地叫着。
李纨低着头,心跳如雷,脸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他怎么能这样!先是问她蝈蝈吵不吵,把她推到人前,现在又当着丫鬟的面,让她去要什么宫花!这……这让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抬头。”贾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纨咬着唇,倔强地不肯抬头。
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微凉的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捉弄,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固执的认真。
“我的珠大奶奶,”他看着她泛着红晕、带着羞愤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戴几支新鲜宫花,怎么了?”
他的指尖在她下颌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从前……是我疏忽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歉疚和一种决绝的意味,“往后,别人有的,你都得有。别人没有的,只要你想,我也要给你寻来。”
“你值得所有最好的,纨娘。”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明白吗?”
李纨所有羞愤的言语,所有推拒的念头,在他这番直白而强势的宣告面前,瞬间溃不成军。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珍视和决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甜蜜的暖流,凶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不是在羞辱她,不是在让她难堪。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强势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弥补着过去的疏忽,将她从那个灰暗的、自我压抑的“李氏”躯壳里,彻底地、不容抗拒地拽出来,推向阳光底下,给她所有他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
包括注目,包括宠爱,包括……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属于“李纨”本身的鲜活色彩。
“明……明白……”她哽咽着,声音破碎,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贾珠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笨拙地用指腹去擦,却越擦越多。他索性不再擦拭,而是微微倾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隔着厚厚的斗篷,依旧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他的拥抱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下巴抵在她散发着馨香的发顶,那支并蒂莲簪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
“别哭……”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发间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和深沉的温柔,“……是我不好。”
李纨在他怀中摇着头,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不是他不好,是她……是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样的对待,这样的珍视。
远处,蝈蝈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廊下的阳光暖融融的,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李纨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那深埋心底的、属于“李纨”的种子,终于在他强势而笨拙的灌溉下,顶破了厚重的冻土,迎着暖阳,颤巍巍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探出了第一抹鲜嫩的绿芽。
而她,心甘情愿,沐浴在这片名为“贾珠”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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