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3 章

虽只是只言片语,对李纨而言,却已是破天荒的体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与他,她的夫君,如同书院里的同窗般,相对而坐,谈论这些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全然无关的风雅之事。

这小小的书房,仿佛成了隔绝外界的一处秘境。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珠大奶奶”,她可以只是李纨,一个重新触摸到文字与思想温度的学生。

当然,贾珠依旧是那个贾珠。他的“教习”严格得不近人情。字音读错,必要纠正;文意理解有偏,必要点明;甚至她写字时某个笔画力道不足,他也会蹙眉。那份专注和严厉,常常让李纨刚放松的神经又瞬间绷紧。

这日讲《项羽本纪》,读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李纨声音不自禁带上了几分激昂。贾珠却忽然叫停。

“情绪过了。”他点评道,语气平淡,“项羽之悲,在刚愎寡谋,非在力勇。读时气需沉,声需稳,方见其末路苍凉,而非一味逞勇。”

李纨脸颊微热,依言调整,再读时,果然更贴合文意。

贾珠微微颔首,算是认可。却又递过一张纸,一支笔:“将方才那段,默写一遍。”

李纨:“……”

她只得接过笔,凝神默写。因是刚刚读过,倒也顺畅。写罢,呈给他看。

贾珠扫了一眼,指出其中一字笔画顺序有误,又点出一处墨迹稍浓,显是手腕力道不均所致。

“重写。”言简意赅。

李纨抿了抿唇,心底那点因他方才颔首而生出的微末欣喜,瞬间被击得粉碎。她默默铺开新纸,重新提笔,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认真。

贾珠并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另一本书翻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侧脸上,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冷清。

直到她再次呈上,他仔细看过,才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李纨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得比做了一整天针线还累。可当她抬眸,看见他低垂的眉眼,看见阳光在他墨色衣袖上流淌的柔光,看见案头那枝栀子花开得正好……那一点累,便又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充实。

这般“苦乐交织”的日子悄然流逝,东院的书声并未刻意遮掩,自然也传到了些耳朵里。

这日请安,王夫人便笑着问起:“听闻珠儿近日常在书房用功?还带着纨娘一起?真是好事,夫妻和睦,一同进益。”

贾珠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病中荒废了些时日,如今捡起来温习温习。纨娘在一旁,也能帮着磨墨铺纸,省些琐碎功夫。”

话说得轻描淡写,将一场惊世骇俗的“夫教妻学”淡化成了寻常的“红袖添香”。

王夫人笑了笑,不再深问,只叮嘱道:“你身子才好,也不可过于劳神。”

王熙凤在一旁,拿着帕子掩着嘴笑:“哎哟,到底是珠大哥哥,学问大,规矩也大。教导起大嫂嫂来,定然是极认真的!只不知大嫂嫂可能跟上?若是吃力,可千万别硬撑着,仔细累着了。”

这话听着是关心,那语气里的酸意和试探却掩不住。

李纨脸颊微热,垂下眼帘,不知该如何作答。

贾珠却已淡然开口:“纨娘兰心蕙质,一点便透。谈不上吃力。”他目光转向王夫人,“倒是儿子瞧着,她于诗文上颇有灵性,只是往日无人引导,可惜了。”

王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是吗?纨娘出身书香门第,底子自然是好的。如今有你指点,正好。”

王熙凤被噎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啐了一口:好个李纨!平日里闷葫芦似的,竟还有这份本事!把个贾珠笼络得这般替她说话!

黛玉在一旁听着,抿嘴一笑,悄声对一旁的宝钗道:“可见这世间,唯有‘认真’二字最是动人。珠大哥哥这般‘认真’教,珠大嫂子那般‘认真’学,倒是一桩佳话。”

宝钗微笑着点头,目光在李纨那明显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的脸上扫过,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从荣禧堂出来,李纨跟在贾珠身后,想着他方才在王夫人面前替自己说话的样子,心底像是被温水泡过,暖融融的。她鼓起勇气,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低声道:“谢珠大爷……”

贾珠脚步未停,目光望着前方,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路上,拉得很长。

日子便这般流水样过着。书房里的讲习成了定例,李纨的进步肉眼可见。她不仅对文章的理解更深,偶尔与探春、黛玉等姐妹谈起诗词,也能说出些自己的见解,不再是全然附和。甚至有一回,贾珠与清客相公们在书房谈论前朝一桩公案,她在隔间听着,竟忍不住写了一张小笺,递了进去,上面写着自己的几句浅见。

贾珠看了笺子,面上并无表情,却在次日讲书时,特意挑了一篇与那公案相关的奏疏,细细与她分讲了一遍。

李纨捧着那页他批注过的奏疏抄本,只觉得有千斤重。那上面不仅有他的朱笔批点,还有对她昨日那几句“浅见”的回应——虽多是批驳,却字字在理,让她心悦诚服。

她越发用功起来。有时贾珠不在书房,她也会独自进去,寻了他说过的书来看,一看便是大半日。素云进来添茶,见她凝神思索的模样,竟恍惚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未出阁时,那个沉浸在书卷里的李家小姐。

这日晚间,李纨哄睡了贾兰,回到自己房中,却无睡意。白日里读《楚辞》,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句,心中颇有感触,又想起日间听闻府中几桩仆役间的纷争琐事,一时心绪难平,便铺开纸,磨了墨,想将这点感触记下。

她写得极其专注,连贾珠何时进来的都未察觉。

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书案上,她才猛地惊醒,慌忙起身:“珠大爷……”

贾珠穿着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长衫,显然是刚从隔壁书房过来。他目光落在她铺开的纸上,上面墨迹未干,写了几行簪花小楷。

“写什么?”他问,声音带着夜色的微哑。

李纨脸颊一热,下意识想用手去遮,却又不敢,只得低声道:“随手……随手记些胡涂念头,污了大爷的眼……”

贾珠却已伸手,将那张纸拿了起来。就着烛光,他垂眸细看。

李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那纸上所写,不过是她一点幼稚的感时伤世之语,甚至有些词句都不甚通顺,如何入得他的眼?他那般严谨……

时间仿佛凝滞。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贾珠看得极慢,眉头微微蹙着。

李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几乎不敢呼吸。

终于,他放下了纸。目光转向她,深潭般的眼底看不出喜怒。

“心思太重。”他开口,语气平淡,“屈原之哀,在国在君,在理想破灭。你这‘哀民生之多艰’,空有其感,未见其思,流于浮泛了。”

李纨的脸瞬间烧起来,窘迫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将那纸撕碎。果然……果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贾珠却话锋一转,指尖在那句“空有其感,未见其思”上点了点:“但能有所感,便是好的。总比麻木不仁强。”

他抬眼看她,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着两簇幽微的光:“只是感而后,当需思。思其根源,思其出路。否则,便是无病呻吟。”

他拿起案上的笔,蘸了墨,在她那几句诗旁,另起一行,写下四个字:

“哀而不伤。”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写罢,他搁下笔,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记着,”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珠大奶奶,可以感,可以哀,但更需思,需稳。你的心,得撑得住你的念头。”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径自走向床榻。

李纨呆呆地立在书案前,看着那四个墨迹淋漓的字——“哀而不伤”,看着他那精准却严厉的批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底那片方才因被批评而涌起的羞窘和冰凉,忽然被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洪流冲垮了。

他没有嘲笑她的幼稚,没有斥责她的“不务正业”。他甚至……认可了她的“感”,并指引了她该如何去“思”。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对话、可以思考的、平等的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字。她慌忙抬手去擦,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每日午后书房里的时光,那看似严厉枯燥的讲习,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学问的进益。

那是一场无声的救赎。

是他,亲手将那个被深埋、被遗忘的“李纨”,从厚重的尘埃和冰封的礼教下,一点点,挖了出来。

夜已深,烛火摇曳。李纨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有“哀而不伤”的纸抚平,折好,贴身收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句批语,而是一道符咒,一枚烙印。

她吹熄了灯,摸黑走到床榻边。贾珠似乎已经睡着,呼吸平稳。

她在榻沿坐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她极轻极轻地伸出手指,隔着虚空,小心翼翼地描摹了一下他微蹙的眉宇。

然后,她俯下身,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极轻极轻地说:

“谢谢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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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如果贾珠没死
连载中南梧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