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被她求得无法,又见贾珠虽未松口,却也没再明确反对,只得应承下来:“凤丫头既这么说,我尽力便是。只是我年轻识浅,若有思虑不周之处,你还得多担待。”
王熙凤立刻笑逐颜开,又奉承了好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待人走后,李纨有些迟疑地看向贾珠:“大爷,这般……会不会太拂了凤丫头的情面?她如今管家,确实不易。”
贾珠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她,语气平淡:“她不易,是她份内之事。你帮她,是情分,不是本分。记住你的位置,纨娘。施恩可以,却不可让人觉着理所应当,更不可将东院的人手随意掺和进西府的庶务里去。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把握。”
李纨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他的深意。他是在教她如何立威,如何划清界限,如何在看似帮忙的举动中,牢牢握住主动权。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妾身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纨便真的接手了部分年礼筹备的核验之事。她做得极其仔细,每一样礼品的成色、分量、寓意,与各府的关系亲疏、往日旧例,都一一核对清楚,偶有觉得不妥之处,便记录下来,拿去与王熙凤商议,语气谦和,意见却清晰明确。
王熙凤起初还存着几分看她笑话的心思,几番下来,见她处事井井有条,思虑周祥,竟挑不出什么错处,反而省了自己许多心力,那几分不甘便也渐渐化作几分真切的倚重,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李纨在这忙碌中,飞快地成长着。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丈夫身后、需要被时时回护的柔弱女子,而是开始真正用自己的能力,在贾府这潭深水里,一点点刻下属于“珠大奶奶”的印记。
这日,她正与王熙凤在议事厅核对一批送往南安郡王府的年礼单子,外头忽然传来丫鬟急切的声音:“琏二奶奶!珠大奶奶!不好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来了,说……说史大姑娘在老太太屋里哭得背过气去了!老太太让赶紧请两位奶奶过去呢!”
史湘云?李纨的心猛地一沉。湘云那孩子,虽活泼爱笑,却身世可怜,最是敏感重情。这是出了何等大事,竟哭得背过气去?
她与王熙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两人连忙放下手中事务,急匆匆往贾母院中去。
刚到廊下,便听见里头传来贾母焦急的安抚声和湘云撕心裂肺的哭声。掀帘进去,只见湘云伏在贾母膝上,哭得浑身颤抖,钗环散乱,一张小脸煞白,眼睛肿得像桃儿一般。贾母搂着她,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不住地拍抚着她的背。
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并众姊妹都在一旁,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
见她们进来,贾母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道:“你们可来了!快劝劝云丫头!这孩子……唉!”说着自己也抹起眼泪来。
王熙凤忙上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哭成这样?”
一旁伺候的琥珀红着眼圈,低声道:“方才……方才保龄侯府派人来送节礼,私下里……私下里跟老太太回了话,说是……说是已给史大姑娘定下了亲事,就是……就是卫家那位少爷……”
卫家少爷?李纨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那卫家少爷似乎身子骨极弱,是个病秧子……
果然,湘云听到这里,哭得更凶了,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贾母,声音破碎不堪:“老祖宗!我不嫁!我不要嫁那个病痨鬼!他们……他们这是要拿我的终身换好处!我爹娘去得早,就……就这般作践我吗?!呜呜呜……”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那绝望无助的模样,看得人心头发酸。
贾母搂着她,老泪纵横:“我的儿!我的心肝!老祖宗知道委屈你了!那卫家……唉!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叔叔婶婶既已应下,这……这……”
王熙凤眉头紧锁,显然也知此事棘手。史家是湘云的嫡亲叔婶,他们做的决定,贾府虽是亲戚,却也不好强行插手。她只能劝道:“云丫头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许是……许是外头传言有误呢?卫家也是诗书世家,未必就如传闻那般……”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底气不足。
湘云只是摇头,哭得肝肠寸断。
李纨站在一旁,看着湘云那副凄惨模样,听着她一声声“爹娘去得早”、“作践我”的哭诉,只觉得心如刀割。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在深宅中无依无靠、命运全然由他人摆布的“李氏”。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湘云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云丫头,”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镇定和力量,“别怕。”
湘云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
厅内众人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她身上。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贾母也止了泪,看向她。
李纨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湘云,一字一句道:“事情尚未到绝境。父母之命虽重,却也并非毫无转圜余地。卫家若真如传闻所言,绝非良配,史侯爷和夫人疼爱侄女,或许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未必就肯将你往火坑里推。”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务之急,是需得将卫家真实情况打探清楚。若果真不妥,老太太,”她转向贾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贾史两家是世交老亲,您又是看着云丫头长大的,您的话,史侯爷总要掂量几分。便是豁出颜面,去信一封,陈明利害,为了云丫头的终身幸福,想必史家也会再三思量。”
她又看向王熙凤:“凤丫头掌管着府里外务,人脉最广,打听消息也最是便宜。还需劳你费心,尽快将卫家底细,尤其是那位少爷的真实情形,打探明白,咱们才好从长计议。”
最后,她重新看向湘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云丫头,你记住,你不是无依无靠。老太太疼你,姊妹们疼你,我们……都疼你。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事在人为,未到最后一刻,切莫先失了志气。”
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安抚了湘云,又给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更将贾母和王熙凤都恰到好处地囊括进来,共同分担责任。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李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只是运气好丈夫中了举的珠大奶奶。
贾母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连连点头:“纨娘说得是!说得极是!是老婆子我急糊涂了!凤丫头!就按纨娘说的,快去打探!务必打听清楚了!我这就修书给史鼐!”
王熙凤也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是!媳妇这就去办!”她看向李纨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郑重。
湘云也止了哭声,愣愣地看着李纨,那双哭肿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的光。
李纨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快别哭了,擦擦脸,好好歇着。万事,总有办法的。”
她扶着湘云起身,交给一旁的丫鬟,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处理完这一切,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竟已沁出了一层薄汗。方才那番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冲动。此刻冷静下来,才觉出几分后怕——自己是否太过僭越?是否得罪了王熙凤?是否……
她下意识地抬眼,想去寻那道能让她心安的目光,却蓦然想起,贾珠今日一早就被同年邀去文会,并不在府中。
心口那空落落的感觉又隐隐浮现。
然而,这一次,那感觉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新生的、细微却坚韧的力量压了下去。她忽然发现,即使他不在,她似乎……也能独自撑起一些场面了。
她挺直背脊,目光扫过厅内众人,迎上那些或惊讶、或探究、或赞许的目光,心底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回到东院时,已是傍晚。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李纨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回去歇歇。
刚进院门,却见正房灯火通明。她微微一怔,快步走进屋内。
只见贾珠已经回来了,正负手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烛光下,他神色如常,深潭般的眸子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回来了?”他淡淡开口。
“是。”李纨应了一声,心下有些忐忑。她料理湘云之事,不知他是否已知晓,又会如何看她。
贾珠却没有立刻询问,只道:“听说你今日,在老太太屋里,很是说了几句话。”
李纨的心猛地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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