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像是夸赞,那语气却让李纨心头一紧。
他顿了顿,指尖在炕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才缓缓道:“薛家如何,与我东院无关。宝姑娘……”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似乎更冷了几分,“她自有她的青云路,不必我们锦上添花,更无需雪中送炭。这碗粥送过去,是礼数,不送,也无伤大雅。明白吗?”
李纨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他话里有话,那冷淡的态度背后,似乎藏着某种极深的疏离与戒备。她不敢再深问,只得低下头:“是,妾身明白了。”
那碗原本要送去梨香院的腊八粥,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
此事虽小,却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李纨心上。她隐隐感觉到,贾珠的心中,有一片她尚未触及、也看不分明的幽深区域。那里藏着他对世事的洞察,对人心的衡量,以及某些……她无法理解的决绝。
年节下的热闹喧嚣,似乎并未真正传入那片区域。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府中各处摆了香案供品,烟火气混杂着糖瓜的甜香,弥漫开来。
傍晚时分,天飘起了细雪。贾珠却不知去了何处,晚膳时分都未见人影。李纨处理完琐事,哄睡了贾兰,独自回到正房。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有些冷清。窗外雪落无声,更衬得一片寂寥。
她坐在灯下,拿起白日未做完的针线,是一件给贾珠新做的寝衣领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暗纹。针尖起落,心思却有些飘远。
这些日子,他似乎越来越忙。除了必要的应酬,常常独自关在书房,一待便是大半夜。她送去宵夜时,常见他对着一些她看不懂的舆图或文书出神,眉宇间凝着一种沉沉的思虑。
她不敢多问,只能更精心地照料他的起居,将他周围的一切打理得妥帖周到,仿佛这样,就能稍稍分担他那不为人知的沉重。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贾珠回来了。墨色大氅上落满了雪花,眉睫间也沾着雪沫,脸色被冻得有些发白,眼神却异常清亮,仿佛外面的风雪洗净了所有尘埃。
李纨连忙放下针线起身:“大爷回来了?怎的也不打个伞?快喝杯热茶暖暖。”她说着便要去倒茶。
“不必忙。”贾珠脱下大氅,随手搭在屏风上,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明灭灭。
李纨还是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贾珠接过,捧在手里,却没有喝。目光落在她方才做的针线上,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今日祭灶,各房都热闹吧。”
李纨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点头道:“是,都按旧例操办的。”
贾珠沉默了片刻,看着盆中燃烧的银炭,声音低沉地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却不知,这人间好事,终究不能指望神仙。”
他转过脸,目光沉静地看向她:“纨娘,你可知,为何我今日不让你送那碗粥给薛家?”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他竟主动提起此事?
她老实摇头:“妾身不知。”
贾珠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出一丝冷嘲:“薛家是皇商,家资巨万,如今又寄居贾府,与王家、贾家盘根错节。宝姑娘更是容貌才德,名动京华。按说,这般门第,这般人物,与我东院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纨静静听着,心中却愈发疑惑。既然明白此理,为何……
“可是,”贾珠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窗外的冰雪,“这世上,并非所有看似繁花似锦的路,都走得通。也并非所有看似无害的亲近,都值得回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
“薛家之富,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皇商根基,系于帝心,瞬息可变。贾王二府,看似显赫,实则内囊早已空虚,不过靠着祖上余荫和宫中元春苦苦支撑。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此时与薛家过从甚密,不过是更深地卷入这潭浑水。”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静与残酷。
“至于宝姑娘……”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她是个聪明人,太聪明了。聪明的女子,往往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去要。她的路,不在东院。”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直看向李纨:“我贾珠的前程,无需倚仗裙带关系,更无需靠与谁家联姻来稳固。我的妻,是李纨,是与我共过患难、剪发供佛的李纨。有她一人,足矣。”
“所以,”他最后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东院与薛家,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那碗粥,不送,便是态度。”
一番话,如同冰雹,噼里啪啦砸在李纨的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她从未听过他如此直白、如此深入地剖析局势,如此冷静地……近乎冷酷地割舍掉看似有益的关联!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他最后那句话——“我的妻,是李纨……有她一人,足矣。”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沉重,更滚烫!那是一种毋庸置疑的认定,是一种将她置于所有利益算计之上的回护,是一种……并肩同行的承诺!
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情感冲击着她,让她呆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胸腔里却像是烧着一团火,灼得她眼眶发热,喉咙哽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贾珠看着她震惊失措、眼圈泛红的模样,那冷硬的眸光似乎微微缓和了些。他走回她面前,抬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不知何时滑落眼角的一滴泪。
指尖微凉,触感却滚烫。
“吓到你了?”他低声问,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歉意。
李纨猛地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不是害怕,是……是太过汹涌的震动和……难以承受的珍视。
“往后,你会明白更多。”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这府里,这京城,乃至这天下,许多事,并非表面看去那般简单。我能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代你抉择。你需得自己学着看,学着听,学着判断。”
他的目光深沉,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纨娘,站稳了。路还长。”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内室。
李纨独自站在灯下,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那冰冷的局势剖析,那残酷的割舍决断,那最后沉重如山的认定……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嫁的这个男人,从来不是只有温润与疏离。他的心底,藏着一片深海,暗流汹涌,洞察分明,杀伐果断。
而他,正在将她一点点引入这片深海。
不是让她溺毙,而是教她泅渡。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密密匝匝,覆盖了庭阶,也仿佛覆盖了旧日所有的懵懂与混沌。
李纨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那里,不再是慌乱的空茫,而是被一种冰冷的清醒和滚烫的笃定填满。
她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挺直了背脊。
路还长。
但她知道,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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