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她才起身,轻声道:“雪夜风冷,大爷喝了不少酒,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贾珠的目光落在她平静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冷厉渐渐褪去,染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刚刚拨过积雪、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酒后的灼热,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
李纨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冷么?”他问,声音低哑。
“……不冷。”李纨垂下眼帘,心跳如擂鼓。丫鬟仆妇们都远远站着,垂着头,不敢看向这边。
贾珠不再说话,只握着她的手,一步步,慢慢往东院走去。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夜空中有零星的烟花炸开,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他沉静的侧脸,和她绯红的脸颊。
他的手心很烫,力道有些重,甚至攥得她微微发疼。可那疼痛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一路无话。
回到东院正房,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丫鬟们伺候着二人净面洗手,换了家常衣裳,又端来醒酒汤。
贾珠喝了汤,挥退了众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李纨觉得方才被他握过的手,依旧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寻了个由头,想去看看隔壁耳房的贾兰是否踢了被子。
刚转身,却听贾珠道:“等等。”
她停下脚步,回过身。
贾珠坐在炕上,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斟酌了片刻,才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李纨知他问的是贾环。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环哥儿年纪小,易受人挑唆。只是……屡教不改,终非长久之计。”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终究是老爷的骨血,大爷的弟弟……”
“弟弟?”贾珠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府里,多少人盼着我死,盼着东院倒灶,好给他们腾地方。骨血亲情?有时比纸还薄。”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李纨心上。她想起他病重垂危时,某些人隐晦的幸灾乐祸和迫不及待,一时竟无言以对。
“今日我罚他抄书,并非只为那盒胭脂。”贾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是让他知道,哪些心思该动,哪些心思,趁早绝了。也是让背后撺掇他的人知道,东院,不是他们能随意拿捏算计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看向李纨:“纨娘,你心善,这是你的好处。但在这府里,心善需得有分寸,有锋芒。否则,便是软弱,便是授人以柄。”
李纨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眼神锐利,几乎要剖开她所有隐藏的怯懦。她用力攥紧了袖中的帕子,那里面还包着方才拾起的碎裂胭脂,瓷片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妾身……明白大爷的意思。只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惩戒之余,是否也需……留一线余地?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若逼得太紧,恐生怨怼,反而不美。”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与他相左的看法。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心跳得厉害,垂下眼不敢看他。
屋内静了片刻。
就在李纨以为他要发怒时,却听他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
“看来,那些书,确实没有白读。”他语气里竟似带上了一丝赞许,“懂得权衡利弊,考虑后果了。很好。”
李纨愕然抬眼。
贾珠看着她,目光深沉:“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余地是留给知道进退的人。若有人执意往死路上走,你留的余地,便是他反咬你一口的缺口。”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醒酒汤的清苦味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今日我唱了白脸,做了恶人。”他低头,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红脸,便需你来唱。”
李纨一怔,不解其意。
“明日,贾环送抄书来时,你挑几样不错的笔墨纸砚,或是他那个年纪喜欢的玩意儿,赏给他。”贾珠淡淡道,“就说,是大哥哥罚也罚了,念他除夕夜还在用功,给的鼓励。盼他往后收心,好好读书,莫再行差踏错。”
李纨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做严兄,施以惩戒,立下规矩。她做慈嫂,给予赏赐,施以怀柔。既表明了东院的态度,又不至于将贾环彻底推向赵姨娘那边,更在全府上下面前,彰显了东院的宽厚与长房风范!
一刚一柔,一张一弛。
她心头巨震,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的算计与掌控,如此冷静,如此……深远。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读的温润书生,而是在她未曾察觉时,已悄然成长为一名深谙权术、洞悉人心的……掌舵者。
而她,正被他一步步推向前台,成为他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一枚活棋。
“可能做到?”他问,目光锁着她。
李纨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迎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里,看到了一丝不容退缩的期待。
她缓缓地、极其坚定地,点了点头。
“妾身……明白。”
贾珠眼底那最后一丝冷厉终于化开,染上一点极淡的、近乎温和的色泽。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拂过她鬓边那支微微歪斜的衔珠凤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
微凉,却带着电。
“甚好。”他低语,收回手,转身走向内室,“歇息吧。”
李纨独自站在灯下,久久未动。袖中那包碎瓷硌着掌心,耳廓那抹微凉的触感犹在。窗外,守岁的鞭炮声零零落落,预示着旧年已去,新年将至。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一种冰冷的、却异常清晰的觉悟,如同这漫天的雪,悄然覆盖了心底最后一丝彷徨。
路,还很长。
但她的手,似乎已能触摸到那舵盘的冰凉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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