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谨遵太医吩咐!绝不敢再让他劳神!”李纨连连点头,将张太医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印般死死记在心里。
张太医不再多言,凝神静气,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稍灼,手法稳健地在贾珠头面、颈侧、手腕几处要穴缓缓刺入。细长的银针微微颤动,贾珠毫无知觉的身体似乎本能地抽搐了一下,眉心蹙得更紧,发出一声极轻弱的呻吟。
李纨的心随着那声呻吟猛地一揪,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施针过后,张太医又迅速开出一张药方,递给李纨:“立刻照此方抓药煎服,先灌下去稳住病情。所用皆是峻猛之药,剂量需得精准,万不可错。”
“兴儿!”李纨立刻将药方和早已准备好的、更多的碎银子塞给兴儿,“快!照方抓药!要最好的药材!从角门进出,依旧不可声张!”
兴儿接过方子和银子,如同接了军令状,重重点头,转身又冲入了渐亮的晨光之中。
张太医又交代了些护理的注意事项,看了看贾珠施针后似乎略微平稳了一丝的脉象,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夫也只能尽人事,今夜最为关键,若能熬过,便有一线生机。明日此时,老夫再来复诊。”
李纨千恩万谢,亲自将张太医送至小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甬道尽头,才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门板,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久久无法起身。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一种极度焦灼和机械的忙碌中度过的。兴儿抓药回来,李纨亲自守着小泥炉煎药,眼睛被烟火呛得通红流泪,也一刻不敢离开。药煎好后,她小心翼翼地吹凉,再次用那种笨拙却坚决的方式,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渡进贾珠口中。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施针的效果,或许是那丸药起了些作用,他的吞咽似乎顺利了些许。
她守着他,用温热的帕子不停为他擦拭冷汗,观察他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在他偶尔因痛苦而无意识呻吟时,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或许是鼓励,或许是祈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让他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的黑暗。
天光大亮,又渐渐西斜。贾珠的高热开始发作,浑身滚烫,却时而打着冷颤,意识始终昏沉,偶尔会模糊地呓语几句,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账册”、“不对”、“父亲”等零星字眼,每一次都让李纨的心高高悬起。
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眼睛熬得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素云和碧月等丫鬟想来替换,都被她沉默却坚定地拒绝了。此刻的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守护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种沉默的、近乎偏执的坚韧从她体内透出,取代了往日的温婉沉静,让下人们心生畏惧,不敢多言。
贾珠的病势反复了几次,时而高热惊厥,时而冷汗淋漓,每一次都吓得李纨魂飞魄散。她严格按照张太医的嘱咐用药护理,一次次将他从鬼门关边缘强行拉回。
如此煎熬了两三日,那吓人的高热才终于渐渐退去,虽然人依旧虚弱得连眼皮都难以抬起,气息微弱,但总算不再是那副即刻便要油尽灯枯的骇人模样。
张太医复诊时,脸色也稍缓了些许,调整了药方,叮嘱转为温养,但仍需极度谨慎。
又过了十来日,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贾珠终于从漫长的昏睡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先于视线回归,涌入脑海的是浑身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酸痛和无力,以及喉咙里无法忽视的、浓郁的药苦味。他费力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床榻边脚踏上,正靠着床柱小憩的李纨。
她穿着半旧的家常素缎袄子,头发只是简单挽了个髻,没有任何钗环,几缕发丝散乱地垂在苍白的颊边。眼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乌青,嘴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虑。她的一只手还搭在锦被边缘,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
贾珠的目光在她消瘦憔悴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出声,只是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动了动手指。
这微小的动静立刻惊醒了浅眠的李纨。她猛地睁开眼,对上贾珠清醒的视线,先是怔住,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喜,几乎是弹坐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大爷!您……您醒了?!觉得怎么样?可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手下意识地便去探他的额头,感受那令人心安的正常温度。
贾珠看着她忙乱的样子,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李纨立刻会意,转身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水杯凑到他唇边,一点点喂他喝下。她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稳妥。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贾珠终于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辛苦你了。”短短四个字,却说得异常艰难,耗尽了力气般,说完便微微喘息起来。
李纨喂水的动作顿了顿,垂着眼,将水杯放回一旁,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大爷若真觉得妾身辛苦,就快些好起来。东院……离不开您。”她说着,拿起一旁的温帕子,习惯性地替他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
贾珠看着她,看着她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下掩盖的惊涛骇浪,看着她眼底尚未褪尽的血丝和恐惧,心中那处冷硬了多年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莫名。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低哑:“那日……吓到你了。”
李纨擦拭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眼,看向他,眼底那片强装的平静终于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尚未褪尽的恐惧和……一丝清晰的、无法再掩饰的怨怼。
“大爷若真有个好歹,”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您让妾身和兰儿……如何活下去?您说的那些账册、后路……没有您,它们又有什么用?”她终于将积压了多日的恐惧和后怕,用这种近乎控诉的方式,嘶哑地问了出来。
贾珠被她眼中那直白的依赖和绝望刺得心口一缩,那比任何抱怨和哭诉都更让他无言以对。他闭上眼,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良久,才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是我……急躁了。”他停顿了许久,久到李纨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才听到他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补充道,“只是,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了。”
李纨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窟。她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却被贾珠话语里那股不祥的、尘埃落定般的意味死死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隐隐的喧哗,方向竟是荣禧堂那边!那喧哗声不同于往日,带着一种惊慌失措的混乱。紧接着,隐约有妇人尖利凄惶的哭嚎声穿透层层院落,隐约传来!
贾珠猛地睁开眼,与李纨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
不待他们反应,一个守院的婆子已是连滚爬爬、面无血色地冲进了院子,也顾不得规矩体统,隔着窗子就带着哭腔尖声喊了起来:“大爷!大奶奶!不好了!老太太……老太太听闻宫里的消息,一时急怒攻心……晕厥过去了!”
宫里消息?!
李纨手中的帕子“啪”地掉落在被子上,她猛地站起身,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贾珠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纸还要苍白,他猛地用手肘撑起身体,胸口剧烈起伏,嘶哑着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什么……消息?”
那婆子瘫软在窗外,哭天抢地:“说是……说是贤德妃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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