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重逾千斤。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地捅开了李纨心口那道刚刚裂开的缝隙。
辛苦?
是啊,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丈夫缠绵病榻、生死未卜的日日夜夜,如履薄冰的侍奉,强撑的体面,无人诉说的惶恐……何止是辛苦?那简直是钝刀子割肉般的煎熬。
可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三个字。公婆只道是本分,下人也只赞她“贤惠”。仿佛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都该是理所当然的沉默背景。
这三个字,像滚烫的岩浆,瞬间融化了李纨心口那层厚厚的、名为“认命”和“本分”的坚冰。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委屈和酸楚,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见”的震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垮了她所有强撑的堤坝。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浅碧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无声的印记。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手中端着的药碗也轻轻晃动,深褐色的药汁在碗沿不安地摇晃着。
她低着头,泪如雨下,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疲惫和委屈。那只被贾珠覆着的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既不敢抽回,也不敢放下。
贾珠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无声滚落的泪水,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同样沉重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无措的怜惜。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握得更紧些,给她一点支撑,却终究因为虚弱而显得力不从心。他只是那样固执地、轻轻地覆着,像一个笨拙却执拗的承诺。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些,暖融融地铺在炕前的地砖上,将那药碗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满室浓重的药味里,第一次,无声地弥漫开一种东西。
那东西沉重、苦涩,却又带着一丝病后初愈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像被严冬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无声地融化着坚硬的寒冰。
李纨的泪水,仿佛流不尽似的,浸湿了衣襟。贾珠的手,依旧固执地覆在她的手背上,传递着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温度。屋内的寂静被这无声的泪水和交叠的双手所填满,不再冰冷绝望,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宁静。
直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素云端着一小碟蜜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炕边的情景——少奶奶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落泪;大爷枯瘦的手覆在少奶奶端着药碗的手上,眼神复杂地望着少奶奶的发顶。
素云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那无声的泪痕和交叠的手,只把蜜饯碟子轻轻放在小几上,低声道:“大爷,少奶奶,蜜饯拿来了,去去苦味。”
她的声音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李纨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某种沉溺的情绪中惊醒,慌忙抬起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几分仓促和狼狈。她想抽回被贾珠覆着的手去端药碗,却发现贾珠的手指虽然力道微弱,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
李纨的心又慌又乱,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她不敢看贾珠,也不敢看素云,目光胡乱地飘向小几上的蜜饯碟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放那儿吧。”
素云应了一声“是”,垂着眼,飞快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帘。
屋内又只剩下两人。空气里的那份奇异的宁静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尴尬和无声的张力。李纨只觉得脸颊发烫,刚才汹涌的委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赧取代。她再次尝试着,轻轻动了一下手腕,想要挣脱。
这一次,贾珠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力道,滑落下去,重新搁在锦被上。他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深陷的眼睛里透出浓重的疲惫,缓缓地合上了。
李纨暗暗松了口气,心底却又莫名地空了一下。她定了定神,端起那碗温热的药汁。浓郁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她拿起小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汤,送到贾珠唇边。
“少爷,喝药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只是还带着一点哭过后的沙哑。
贾珠闭着眼,没有回应。
李纨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无措。她犹豫了一下,将勺子轻轻碰了碰他干裂的嘴唇。
贾珠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张开了一条缝。
李纨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喂了进去。
苦涩的药汁显然让贾珠皱紧了眉头,但他依旧闭着眼,顺从地吞咽着。李纨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轻柔而专注。药汁很快见底,只剩下碗底一些浓稠的药渣。
李纨放下药碗,拿起旁边小碟子里的一颗晶莹剔透的蜜渍金桔。她刚想递给贾珠,却见他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显然被那药味苦得不轻。
她拿着蜜饯的手顿住了。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看着他因苦涩而紧蹙的眉头,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把蜜饯递到他手里,而是犹豫着,慢慢地将那颗小小的、裹着蜜糖的金桔,轻轻地递到了他干裂的唇边。
微凉的蜜饯触碰到唇瓣。
贾珠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带着病后的疲惫和一丝尚未褪尽的复杂情绪,静静地看向她,又落在她指尖那颗近在咫尺的蜜饯上。
李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微微发颤。她想收回手,却被他目光中的某种东西钉住了。
贾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深,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没有去咬那颗蜜饯,而是轻轻含住了她捏着蜜饯的指尖!
温热的、带着病后潮气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李纨冰凉的指尖!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微妙的亲昵!
李纨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那颗蜜渍金桔也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锦被上,滚了一小圈,留下一点黏腻的糖渍。
“少……少爷!”她失声惊呼,脸颊瞬间红得如同火烧云,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贾珠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贾珠却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自然又极其重要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慢慢咀嚼着口中那一点蜜饯的甜味,目光落在锦被上那颗滚落的金桔,又缓缓抬起,落在李纨羞窘得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又或者,是一种更深沉的试探?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虚弱与疲惫。
窗外的阳光,静静地移动着光斑。药味依旧浓重。锦被上那颗滚落的蜜饯,像一个小小的、甜蜜的罪证。李纨僵在原地,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挥之不去,心跳如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她曾以为早已熟稔、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丈夫,从这场大病中醒来后,似乎变得完全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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