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上的赤金点翠凤凰钗早已不见,只拿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发。
往日里不沾水的十指,此刻正飞快地给巧姐儿掖好一顶半旧的布帽。
“听三姑姑的话,莫哭。”她只在女儿耳边说了这一句。
探春就立在门内。
她穿一身墨蓝色的骑装,腰间束着宽皮带,长发高高束起,衬得一张脸冷若秋霜。
她身后那些异国护卫垂手侍立,默然无声,接过一个孩子,便送上后面一辆不起眼的棚车。
车里铺着厚厚的毡毯,闻不见寻常运货的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南海香料气息。
【名册已录十八人,余者尚有十一。王熙凤此番行事,可入执事上考。宿主若有意,不妨调她去南海主理庶务。】
【另,龙禁尉先锋已至宁府街口,一刻钟便到。他们的舆图,倒比咱们的精妙。】
“宝姐姐,”探春目光一转,落在角落的宝钗身上,“二姐姐和四妹妹呢?”
宝钗怀里正抱着个抽泣的女孩儿,闻言身子一僵。
她摇摇头:“孙家的人盯得铁桶一般,咱们的人挨不近身。四妹妹……她说她尘缘已了,只想守着那盏青灯。”
探春沉默。
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渡各人的劫。她造得出海的船,却渡不了世间所有的人。
迎春在孙家,怕是得不到好去了。
然而惜春守着家庙,倒是不见得会坏,因她有了出家人的身份,贾家抄家,也抄不到她身上去,反而这家庙里,颇有资产。
当年王熙凤不曾听着秦可卿的建议,在祖坟附近广治田产,以防万一。
然而东府里,倒是这族长贾珍,因着一片错用的痴情,却是听了秦可卿的话,将不少财产藏在了家庙里,如今便由惜春主管了。
正说着,远处火光一晃,人声嘈杂起来。
凤姐儿脸色顿变,骂道:“是那起子吃里扒外的老货!”
话音未落,赖大家的已领着一群家丁,簇拥着几个告密的婆子,举着火把冲到跟前。
她见了南海国这阵仗,先是发怔,随即把腰一挺,喝道。
“王妃殿下!这是做什么?三更半夜私开后门,这要是传出去……”
她只叫探春做王妃殿下,不叫她做三姑娘,言下之意,便是探春已经与贾府无关。
赖大家的眼光扫过那些孩子,声音更高了:“私运人口,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老太太、老爷们都惊动了,正往这边来呢!”
【哦豁,好一出人赃并获。】
【宿主,你的王妃年卡怕是要被锁了。此刻开溜,我还能为你寻条不撞见熟人的小径。】
探春听了,竟笑了。那笑意映着火光,像冬日里傲然绽放的梅花。
“赖大家的,”她缓缓开口,“你是在同我讲规矩?”
她腕子一翻,一柄南海短剑已在手中,剑尖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冷光。
身后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的护卫们会意,“唰”一声,弯刀齐出,寒光映着火光,杀气立时弥漫开来。
那群家丁何曾见过这等训练有素杀伐决断的场面,吓得腿肚子直抖,不由自主往后退。
“我乃南海王妃,奉国主之命入京。这些人,”
探春的剑尖,轻轻点了点那些惊恐的女孩儿。
“是我南海国采买的绣女,关防证件一应俱全。你们深夜聚众,冲撞使团,是想构衅两国么?这罪名,你担得起?还是贾家……担得起?”
赖大家的脸上青红交错,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个婆子壮着胆子尖声道:“你这是仗势欺人!”
探春眼风扫过,只当她是只蝼蚁。
她用南海话说了一句。
两个护卫立刻像狸猫般窜出,一人一边,反剪了赖大家的胳膊,又用布巾堵了那几个婆子的嘴。
兔起鹘落,干净利落,连声都未及发出。
“三丫头!手下留人!”
远处传来贾政和王夫人的喊声,一群族人簇拥着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
探春并不回头,只对身边的女官说:“传令下去,时辰已到,即刻启程。”
她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这扇角门。
没有告别,也无需告别。从此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三姑娘!你不能走!”
车帘厚重,将那些声音闷成一团模糊。
探春端坐车中,闭目养神。
【宿主,方才那出《才女王妃强掳美娇娥》的堂会戏,演得真好。】
【瞧着贾府那起子人哭天抢地的样儿,着实痛快。只是这名声嘛……怕是全糟蹋了。】
“一个死人,要什么名声。”探春吐出几个字。
车轮压过青石板,吱呀吱呀。
自她做了这个决定,荣国府三姑娘,庶女贾探春,便已经死了。
活着的,是南海那位杀伐决断的王妃。
马车出了城。沿途关卡见了使团的旗仗,无人敢拦,径直放行。
天色发白,雾气弥漫。马车队抵达了码头。
探春下了车,风带着咸气扑面而来。她踏上甲板,看见史湘云正从船舱里出来。
湘云眼下发青,显是一夜未睡,见了她,脸上却露出笑。
“都安顿好了。孩子们睡得沉,几个女官轮流看着呢。就是方才最小的那个哭了会子,想是要吃奶。”
探春点点头。“凤姐姐和宝姐姐送来的东西呢?”
“都清点入库了。”湘云跟上她的脚步,“凤姐姐真是神通广大,那些藏得最深的账本地契,她竟一夜之间都弄了出来。宝姐姐也细心,金银细软都分门别类,拿油纸包得妥妥当当。”
探春走到船头,扶着冰冷的船舷。远处,水天一色,灰蒙蒙的。
“往后,这些就是她们的安身之本。”探春看着远方说。
“我会请最好的先生教她们。天资好的,便学算术、学格物、学航海。其余的,也要学一门手艺,凭自己吃饭,活得体面。”
湘云站在她身侧,看着她的侧影。探春穿着一身劲装,长发高束,整个人像玉石雕成,通透,坚硬。
【京城方向火光冲天。】
【经千里眼探看,荣宁二府火势极大。龙禁尉已经围了府。想是有人销毁罪证,‘不慎’走水。贾家,从戏台上下来了。】
探春没有回头。
生她养她的家,困她锁她的家,都成了身后那场大火。
她最爱的胭脂米,她亲手布置的秋爽斋,都没了。
一位女史捧着一件玄色大氅走来,披在探春身上。
“王妃,起航了。风大,仔细身子。”
探春拢了拢大氅。
“传令。”她的声音威严十足,穿透了风声,“起锚,扬帆。”
【新行路图已开。】系统的声音,一股子看热闹的兴致。
【‘四海女主’第一程:清剿风暴角水匪。宿主,准备好迎接你的星辰大海了?】
巨锚离了水,铁索哗哗作响。海晏号发出一声长鸣,船头调转,迎着东方那一线亮光。
红日冲出海面。万顷碧波,尽染赤金。
探春迎着初升的太阳,抬起手。
一个响指,清脆利落。
她走到船尾,看着京城里,那片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在视野中慢慢变小,最终化作天边一个模糊的影子。
史湘云递过来一杯上好的葡萄酒。
酒色殷红,像血,也像霞。映着天边的日头。
探春接了酒盏,却没有喝。
她只举起盏,对着身后那片渐渐远去的故国土地,遥遥一敬。
然后,她手腕轻轻一翻,将那满盏殷红,尽数倾入无声流淌的碧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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