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之际,京城终于传来了关于徐长开的消息,以及一个更为爆炸性的坏消息。
两份消息几乎同时送达。
“殿下,贾大人!京城急报!”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入驿馆。
水沚接过密封的文书,快速拆开,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徐长开,抓住了。在直隶与山西交界的一处山坳里,被内卫堵了个正着。连带还抓了几个他身边所谓的‘护院’。”
贾葳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随即又升起新的疑问:“他招供了?”
“正在审。”水沚将文书递给贾葳,“不过,另一件事更有意思。”
他指了指文书后面附带的另一份简短密报:“皇帝特遣往山东、河南各处查验常平仓、预备仓存粮的人,也陆续有消息了。”
贾葳接过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密报上的文字触目惊心:
“……开仓查验,仓廪外观充盈。然表层米谷之下,多系糠秕、沙土,更有甚者,如兖州、曹州、归德府等处,仓底竟以黄土块、碎石堆砌,仅表层铺以薄薄粮谷掩人耳目!粮册所载数目,十不存一!……”
“岂有此理!”贾葳气得胸口发闷,“山东如此,河南竟也如此!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直接用土块充数?简直是丧心病狂!”
水沚眼神幽深,寒意凛冽:“看来这贪墨亏空、上下其手,早已不是一地一府之事,而是……烂到了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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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宁寿宫。
冬日暖阳透过稀疏的竹帘,在澄心亭里洒下斑驳光影。
澄心亭临水而建,冬日湖面结着厚厚的冰。
太上皇一身玄色常服,外罩着玄狐皮大氅,正坐在亭中,手持一根长长的鱼竿,竿线垂入冰面上凿开的窟窿里。
他目光沉静地望着那幽深的冰洞,仿佛在凝视着时光的深渊,又仿佛只是在纯粹地发呆。
皇帝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写满了苦闷与焦虑。
山东、河南粮仓彻底烂透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几次欲言又止,看着太上皇那岿然不动的背影,终究没敢贸然开口打扰。
时间一点点流逝,亭内静得只剩下风声掠过冰面的细微呜咽。
终于,那纹丝不动的鱼竿尖端,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太上皇浑浊却锐利的眼神瞬间凝聚,手腕一抖一提,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
哗啦!
一尾仅有两指宽的小银鱼被提出冰窟窿,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挣扎蹦跳。
皇帝看着那尾在鱼篓里孤单跳跃的小鱼,又看看太上皇依旧毫无表情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委屈和不安,低声唤道:“父皇……”
太上皇没有看他,只是缓缓地将小鱼从钩上解下,随手丢进旁边空空如也的鱼篓里。
那小鱼在篓底扑腾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看着鱼篓里这唯一的、微不足道的“收获”,太上皇沉默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极沉、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
“栋儿,”太上皇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皇帝的肩膀下意识地绷紧,“朕后悔了。”
皇帝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惊疑:“父皇?”
太上皇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皇帝的脸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失望。
“朕后悔了,”太上皇重复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后悔当年,不该听你皇祖母和你母后的。就该……狠狠揍你一顿。”
皇帝的肩膀猛地一缩,脖子下意识地缩了起来,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迟来了数十年的棍棒。
当年,作为太上皇唯一的儿子,他刚出生时体弱多病。
彼时还是皇后的母亲和皇太后祖母,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他百般溺爱,千依百顺,真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结果,便养成了他骄纵任性、不谙世事又自以为是的性子,一派天真的愚蠢。
太上皇那时便看出苗头不对,深觉此子若不加管教,日后不堪大用。
然而,他只有这么一个独苗,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当他试图严加管教时,皇太后和皇后便如同护雏的母鸡,立刻拦在身前,哭天抹泪,指责他苛待幼子。
打?打不得。骂?骂不得,一骂孩子就哭,哭得撕心裂肺,两个女人更是心疼得不行。
无奈之下,太上皇只能退而求其次,精心挑选饱学鸿儒、能臣干吏作为太傅,希望能通过教导,将这块顽石雕琢成器。
然而被宠坏的孩子早已厌学成性,逃课、顶撞老师、对治国理政的学问嗤之以鼻……种种劣行,层出不穷。
太傅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收效甚微。
一来二去,人就在这种放纵与无奈的拉扯中长大了。
待到太上皇退位,皇帝真正掌权,一切弊端暴露无遗。
学艺不精,眼高手低,偏偏还被身边那些只会歌功颂德、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们忽悠得团团转。
若只是如此,或许还能慢慢调教。
可更要命的是,这位皇帝陛下性格深处还潜藏着根深蒂固的固执己见和优柔寡断!
认准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该下决断时却又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太上皇看着眼前这个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显得如此惶惑无措的儿子,心中那点残存的期望也彻底化为了灰烬。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死寂。
“罢了。”太上皇的声音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认命,“栋儿,山东、河南粮仓亏空一案,还有那牵扯出的寂夜楼旧事,你拿回去,问问你的儿子们吧。”
“父皇?!”皇帝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和震惊:“您这是何意?!”
让他去问政于皇子?这简直是对他帝王权威最大的侮辱和否定!
太上皇终于将目光转回皇帝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把你这表情收起来。”
皇帝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惊愕。
太上皇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还记得朕当年教你的第一课吗?”
第一课?
皇帝茫然地思索着。
是帝王心术?是驭下之道?还是……他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想不起所谓的“第一课”是什么。
看着儿子那副茫然无措、毫无长进的模样,呼吸猛地一窒!最后一点耐心也彻底耗尽。
他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那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寒风,将鱼篓都掀翻在地。
篓中那尾刚刚安静下来的小鱼,再次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助地蹦跳挣扎。
只留下皇帝一人,呆立在空旷冰冷的澄心亭中,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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