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迎上杨恒的目光,不卑不亢,声如洪钟:“回首辅大人,边军粮仓乃军机重地,盘查森严,由兵部官员与边将共同点验看守。臣此番巡查,重点虽不在仓廪,但也特意着人抽检了几处。幸赖将士们仔细,并未发现如地方常平仓那般以土块碎石充填的惊天弊案。然,部分掺杂陈米粗糠之事,亦不容小觑!可见监管仍有疏漏之处。”
王子腾这是半点面子都没给文官们留,直接点明问题就出在监管上。
杨恒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语气依旧平稳:“王统制办事素来细心周到,所言有理。边关将士乃国之柱石,粮草供应关乎社稷安危,想必那些被利益蒙蔽了眼睛的蠹虫,也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在军粮重地过于放肆。”
他这话,还是在试图为文官系统开脱,暗示问题主要在地方,军粮问题只是“个别”和“轻微”。
“杨首辅此言,恕小王不敢苟同。” 一个清越温润的声音响起,北静郡王水溶缓步出列。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清亮锐利。
“依小王浅见,军粮未出大问题,非是那些蠹虫不敢动,而是我边军将士接管粮草时查验仔细,深知此粮乃自己入口果腹之物,关乎身家性命。若有那等以土块充粮、霉变米糠糊弄之事,恐怕等不到朝廷军法处置,运送途中或入库之时,便已被愤怒的将士揪出来处置了。此乃将士们以命相搏,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岂能归功于蠹虫尚有‘不敢’之心?”
水溶这番话,如同剥皮剔骨,将杨恒那点遮羞布彻底撕开!
他直接将功劳归于边军将士的警惕性和切身利益,而非贪官污吏的“良知未泯”。
殿内不少勋贵武将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杨恒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
他转向水溶,依旧维持着风度:“郡王爷言之有理,将士们用心,确实功不可没。”
户部尚书江远适时出列,声音沉稳有力,直指核心:“陛下,诸位大人,由此可见,监督之要,在于层层落实,责权分明,更在于监督者自身利益与所察之事息息相关。唯有关乎切身利害,才能如边军将士查验军粮般,真正做到尽心竭力。以往巡仓御史按章巡查,走马观花,流于形式,便是因为查与不查,查得深浅,于他们自身并无切肤之痛!”
一直缩在角落里,以“老好人”、“耳背”著称的内阁大学士陈静陈阁老,此刻却像是突然被点醒了,慢悠悠地出列,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迷糊的腔调说道:
“江尚书此言……老臣深以为然。老臣有个愚见……既然军粮查验有效,是因为将士们自己吃,那……不如以后派下去的巡仓御史,到了地方,也别吃驿馆的饭了,就吃那常平仓里的备用粮食。若是粮食霉变掺假,他们自己先吃坏肚子,自然就查得仔细了……咳咳,老臣随口一说,陛下和诸位大人姑妄听之……”
陈阁老这看似糊涂、实则狠辣的建议一出,满殿皆惊!
让巡仓御史吃自己监管的粮食?!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北静王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抚掌笑道:“陈阁老此计甚妙,深得其中三味!不过,小王觉得,光是御史吃还不够。各府、州、县的主官,其俸禄米粮,以后也别用银两了,直接学前朝,从他们所辖的常平仓、预备仓里支取实实在在的米粮。若是仓里堆的是土块……嘿嘿,那就劳烦各位大人自己搬土块回家煮了吃吧。想必滋味一定……别致?”
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一个提议让御史吃仓粮,一个提议让主官领仓粮,配合得天衣无缝。
文官集团那边,陈松鹤、李琛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杨恒更是面沉似水,握着笏板的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这法子若是推行,等于把刀架在了所有地方官和监察御史的脖子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御座上的皇帝在听完这“荒诞不经”的建议后,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甚至隐隐有赞同之意。
他虽然觉得这法子有点……过于“接地气”,甚至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但仔细一想,竟觉得无比务实有效。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忠君爱国”、“圣贤之道”,这法子直指人性,简单粗暴。
“嗯……”皇帝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嘴角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板着脸道,“陈爱卿与水溶郡王所言……虽显奇特,却也……别出心裁,深谙‘切身利害’之要。江尚书,杨首辅,你们以为如何?此法……是否可行?若可行,着即拟个具体的章程上来。”
陈阁老和水溶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皇帝竟然……认同了?!这简直破天荒!
杨恒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和憋屈,躬身道:“陛下……此法……过于……惊世骇俗,恐有损朝廷体面,且执行起来……恐生诸多不便与怨怼。臣以为,还需从长计议……”
“体面?”
皇帝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粮仓里堆满土块就有体面了?朕看此法甚好,就这么定了!江远、杨恒、陈静、水溶,还有……陈松鹤、李琛,”他特意点了都察院两位大佬的名字,“你们几个,会同户部、吏部、都察院,给朕拟个详细的条陈出来。如何让巡仓御史吃仓粮,如何让地方主官领仓粮作为俸禄,如何监督,如何惩处,都给朕写得清清楚楚!十日内,呈报御前!”
皇帝不给杨恒等人再辩驳的机会,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陡然转厉:“此外,今日议的,不只是粮仓!还有银库,布库,所有官仓官库。都给朕想!想一个能杜绝此类蠹虫侵吞国帑、以次充好的监察制度出来。要层层负责,要切身利害!若是各地再有类似山东、河南这般骇人听闻的亏空出现,从地方主官到巡仓御史,再到户部、都察院相关责任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朕连坐!一起发落!退朝!”
皇帝掷地有声的“连坐”二字,如同惊雷在百官头顶炸响!
尤其是被点名的吏部、户部、都察院和地方官员,更是面如土色。
戴权微微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御座上难得展现出几分决断的皇帝,又扫过下面神色各异的群臣,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奉天门前这场听政,在皇帝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和戴权无形的威压下,草草结束。
留下满朝文武,带着“吃仓粮”、“领土块”、“连坐”这些魔音灌耳般的词汇,以及一个艰巨无比的任务,心思各异地散去。
这项关乎无数官员“饭碗”和“肠胃”的监察新规,在各方势力的拉扯、博弈和无数腹诽中,从深秋一直讨论到年底,才勉强拿出一个各方勉强认可的章程。
而此时,远在山东的贾葳与水沚,已经彻底料理完东昌府的烂摊子,押解着东昌全府夏秋两季的税银税粮,在漫天风雪中,踏上了返京的官道。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长长的车队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蜿蜒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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