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清冽,斜斜地照射在奉天门广场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却驱不散广场上肃穆而紧绷的寒意。

贾葳身着崭新笔挺的正四品绯袍,腰束金带,手持玉笏,立在丹墀东侧文官队列的中后段。

感受着周围那隐隐的排斥,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绯色雕塑。

寒风从广场上掠过,吹得他官袍下摆微微摆动,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只盼着冗长的朝会早些结束,好去填饱肚子,再补个回笼觉。

时间缓缓流淌,眼看快要到辰时末,礼部尚书冗长的新年典礼筹备奏报终于到了尾声。

贾葳精神微微一振,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下朝后是去吃碗热腾腾的鸡丝面,还是来笼皮薄馅大的蟹黄汤包。

“臣奏毕。”礼部尚书终于躬身退下。

就在贾葳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解脱时——

“臣有本奏!”户部尚书江远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贾葳美好的幻想。

贾葳心里“咯噔”一下,瞬间那点对美食的念想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声的哀叹:陛下啊!您就不能让人过个好年吗?!非要赶在年前提这个?!

江远显然听不到贾葳内心的呐喊,他手持笏板,一脸正气凛然,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奉天门前:“启奏陛下!保定、真定、济南、东昌四府试行摊丁入亩新税法,厘清积弊,成效卓著!臣恳请陛下圣裁,于明年开春,在整个北直隶地区全面推行此新税法,以正税源,以固国本!”

此言一出,整个奉天门前的气氛瞬间凝滞,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无声地炸开了锅!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官员们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来了!果然来了!

河北四府只是一个开始!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新税法,摊丁入亩,清查田亩……这刀锋,眼看就要悬到他们头上!看看王晃的下场,此刻谁敢轻易跳出来当出头鸟?

皇帝高坐御座之上,对底下骤然紧绷的气氛视若无睹。

他与江远早已达成共识,此刻不过是走个过场,将议程正式推进。

“新税法推行效果,江爱卿详细说说。”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臣遵旨!”江远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精神抖擞,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股痛心疾首的愤慨,“陛下!贾少卿、六殿下与孙同知在四府推行新税法,成效可谓触目惊心!仅此四府,便清查出隐匿未报、逃避税赋的违法隐田——十七万顷!”

“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十七万顷”这个具体而庞大的数字还是让不少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江远痛心疾首地挥舞着笏板,仿佛那隐田就在眼前:“此等豪强蛀虫,侵吞国帑,吸食我大雍民脂民膏,其心可诛!其行当剐!陛下,这十七万顷良田,本该为国库岁入之基,却白白流失多年啊!”

皇帝配合地一拍御案,脸上怒容涌现,厉声喝道:“岂有此理!朕的天下,竟被这些蠹虫蛀蚀至此!”

旁观的贾葳在玉笏后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陛下,您这演技……略浮夸啊。这些具体数据,我回京的奏本里写得清清楚楚,您早该知道了……

江远则继续他的“表演”,一脸沉痛地引出一个更震撼的数字“陛下息怒!臣初闻此数,亦是惊怒交加,恨不得生啖其肉!然痛定思痛,更觉心惊!陛下可知,我大雍全国在册税田,总计不过四百六十万顷!四府之地便能清出十七万顷隐田,若放眼全国……”

江远的话音未落,一个急切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夸张的震惊和“恍然大悟”:

“陛下!江尚书此言如醍醐灌顶!四府便有十七万顷隐田,那以此推算,我大雍全境,被豪强蠹吏隐匿之田,岂非也接近……四百六十万顷?!这……这岂不是说,有整整半个国库的赋税被他们吞没了?!陛下!彻底丈量全国田亩,厘清隐田,刻不容缓!否则国本动摇,危在旦夕啊!”

说话的是右副都御史楚中博。他顶头上司陈松鹤刚因粮仓案被贬,此刻正急于表现,抓住江远的话头,立刻跳出来“加码”,试图用最激烈的言辞和最耸动的数据来博取皇帝欢心。

然而,他这番话一出,整个奉天门前瞬间落针可闻。

满朝文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楚中博,眼神里充满了惊愕、愤怒、看傻子般的难以置信!

楚中博你个蠢货!你想上位想疯了吗?!

四百六十万顷?!彻底丈量全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他妈是要捅破天啊!

陈松鹤才刚下去,你这么迫不及待想上位?!

但你脑子呢?为了上位把整个文官集团、整个地方豪强阶层往死里得罪?!

你想死别拉着我们垫背啊!

聪明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和江远是在借题发挥,目的就是在北直隶推行新税法。、

大家心照不宣,沉默以对,就是不想把事态扩大。

结果这个急于表现的蠢货楚中博,为了拍马屁,竟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悬崖边上!

这已经不是新税法的问题了,这是要掀桌子、砸所有人的饭碗!

事关切身利益,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

吏部侍郎张宣第一个忍不住,立刻出列,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陛下!楚御史此言大谬!危言耸听,以偏概全!”

他朝着御座躬身,语气急促地辩解道:“保定、真定两府,乃前阁老王晃族人盘踞之地,其族人仗势妄为,隐匿田亩、人口,情有可原,然终究是极少数害群之马。其余州县,在陛下圣德照耀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税赋有序!岂能因一二府之弊,便断言全国皆然?更遑论楚御史妄加揣测,说什么隐匿之田等同于全国税田,简直荒谬绝伦!此等言论,徒然扰乱朝纲,动摇民心,实不可取!”

张宣这番话,立刻引来不少官员的暗自点头。对,就是这样,把问题推到王晃身上,强调其他地方是好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沉稳却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响起:

“张侍郎此言,恕本官不敢苟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出列之人正是刚刚回京述职、风头正劲的浙江布政使叶城。他气度沉稳,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宣。

“哦?叶爱卿有何见解?”刚刚被楚中博说得心动的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向叶城。

叶城对着皇帝一礼,然后转向张宣,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张侍郎言道保定、真定乃王晃族人作祟,是特例。然下官虽回京不久,却也听闻,贾少卿与六殿下在济南府,不仅推行了新税法,更查出了常平仓以土块充粮的惊天弊案!此案牵连山东、河南数府,震动朝野!这难道也是‘几匹害群之马’?至于东昌府……”

叶城目光转向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贾葳,语气笃定:“贾少卿,若本官没记错,东昌府的某些人,为了掩盖罪行,可是胆大包天,竟敢纵火烧毁府衙账册库房,欲图毁灭证据吧?贾少卿,本官所言可是实情?”

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贾葳身上。

贾葳心中暗骂叶城这老狐狸拖自己下水,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列一步,躬身道:“回陛下,叶布政使所言……确是实情。东昌府确有宵小为掩盖清丈隐田之实,铤而走险,焚毁府库账册。”

“陛下请看!”

叶城得到肯定答复,立刻声音拔高,矛头直指张宣:“济南粮仓掺假,东昌焚库毁证!此等骇人听闻之事,难道也能用‘几匹害群之马’轻轻揭过?张侍郎莫不是觉得,只有依附王晃那等巨蠹的才叫‘害群之马’,其他那些盘踞地方、隐匿田产、侵蚀国帑的,因其‘背后势力小’,便算不得‘马’,入不了侍郎法眼了?”

叶城这番话,绵里藏针,既借用了贾葳查办的铁案作为支撑,又点出了地方吏治的普遍性问题,最后还暗讽张宣是看人下菜碟,只敢拿王晃这种倒台的说事。

张宣被叶城这番连消带打,驳得面红耳赤,尤其那句“背后势力小”的诛心之言,更让他又惊又怒,却又一时语塞,找不到有力的反驳点。

他知道叶城在浙江改革了徭役,深得帝心,此番回京述职,正是瞄准了王晃倒台后空出的阁臣位置。

此刻叶城跳出来力挺新税法和彻查,既是迎合圣意,也是在为自己入阁铺路!

张宣心中恨极,却只能强压怒火,脸色铁青地退回了班列。

朝堂之上,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楚中博的“彻底丈量”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而叶城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普遍性。

很显然,江远和皇帝借机发难的目标近在咫尺。

高坐御座的皇帝,将下方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目光扫过江远、叶城,又瞥过脸色难看的张宣等人,最终停留在贾葳身上一瞬。

“江爱卿所请,推行新税法于北直隶,势在必行!楚御史所言‘彻查’,虽言辞过激,却也道出了积弊之深!叶爱卿所陈地方实情,更是触目惊心!朕意已决,北直隶推行新税法,由户部牵头,都察院、刑部、内卫协同,年节后即刻选派得力干员分赴各府州县,务必在夏税征收前,厘清田亩,重造黄册!至于‘彻底丈量’……”

皇帝故意顿了顿,看着下方许多官员瞬间惨白的脸,才慢悠悠地道:

“兹事体大,牵涉甚广,不可操切。然,各地隐匿田亩、侵蚀国帑之事,绝不容姑息!着户部、都察院、内卫,严加查察,凡有举报,查实一例,严办一例!绝不手软!朕倒要看看,这天下,还有多少蠹虫在啃噬我大雍的根基!”

“退朝!”

皇帝拂袖起身,在太监尖利的唱喏声中,转身离去,留下满朝文武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心思各异,表情复杂。

贾葳看着皇帝消失的背影,又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或探究、或忌惮、或怨恨的目光,只觉得胃里更空了,头也更疼了。

这官,果然不好当。

这朝堂,更是步步惊心。

他捏紧了手中的玉笏,默默盘算着下朝后一定要点两份蟹黄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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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又是想摆烂的一天
连载中安静的咸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