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太子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不堪设想”的表情。
水沚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冰冷与暴戾。
他如何不明白太子的未尽之言?
一个被遗忘的、低贱之人的遗骸,最可能的归宿,便是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任凭野狗啃噬,风吹雨打,最终化作无人祭奠、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
母亲生前已受尽屈辱,死后若再遭此践踏……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换上一副感激涕零、无比恭顺的神情。
他后退一步,对着太子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真诚:“臣弟……谢太子殿下恩典!若非殿下当年顾念手足之情,怜惜母妃孤苦,暗中照拂,将母妃遗骨妥善安置于佛门清净之地,得以受香火供奉,免遭孤魂野鬼之苦……母妃焉能有今日追封妃位、迁葬园寝的福分?殿下对臣弟母子的大恩大德,臣弟……永生永世,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他言辞恳切,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将一个对兄长满怀感激、唯命是从的弟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水沚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感激太子当年没把他母亲的骨灰扔去喂狗,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至于太子曾如何以这坛骨灰为要挟,逼他做尽阴私之事,甚至动辄打骂羞辱,他此刻只字不提,只将“恩情”二字高高供起。
水沚很清楚,在贾葳面前,他可以撕下伪装,袒露内心的阴暗与偏激;
在父皇和皇祖父面前,他懂得适当展露才干以博取重视;
唯独在太子面前,他永远只能是那个温顺、卑微、好掌控的“六弟”。
这番“掏心掏肺”的感恩之言,显然极大地取悦了太子。
他脸上笑意更盛,仿佛自己真做了件天大的善事。
他大手一挥,爽快道:“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来人!”他唤过心腹内侍,“持我令牌,带六殿下去地藏庙,将宁妃娘娘的骨灰坛恭请出来,小心护送到妃园寝,不得有误!”
内侍领命,恭敬地请水沚移步。
水沚再次躬身谢恩,这才随着内侍退下。
太子看着水沚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掌控全局的得意,整了整衣袍,转身便往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
坤宁宫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
皇后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案几上的腊梅和山茶。
她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花枝,而是朝堂上那些错综复杂的脉络。
太子大步走进来,带着一股外间的寒气。
“母后。”他唤了一声,也不行礼,径直走到榻边坐下。
皇后眼皮都未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花剪,直到将最后一枝花插入青瓷花瓶中,端详片刻觉得满意了,才放下剪刀。
宫女立刻奉上温水和锦帕。
皇后慢条斯理地净手,用帕子拭干水珠,这才抬眼看向太子,语气平淡无波:“东西,给老六了?”
“给了。”太子拿起桌上的蜜饯丢进嘴里,“已经派人跟他去取了。”
皇后挥退左右宫人,走到上首的凤椅上坐下,端起手边的珐琅彩瓷杯,轻轻撇着浮沫,声音冷了几分:“哼,倒是便宜他了。一个养蜂贱婢,死后竟能入妃园寝。”
太子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一个死人罢了,迁就迁了。母后,您不知道,拿着那玩意儿使唤人,总觉得晦气,还显得儿子我……没本事似的。”
他向来觉得,靠这种手段控制人,既下作又显得自己无能。
“你懂什么!”皇后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溅出几滴,“那是勒住他咽喉的锁链!如今锁链没了,你还觉得是小事?”
她见太子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火起,语气不由得严厉了几分:“你如今可看清楚了?水沚他现在跟谁走得近?宁国府那个贾葳!此人虽体弱,但心思缜密,行事果断,深得你父皇看重!他若与宁国府联手,暗中为水沚谋划……”
“宁国府?”
太子嗤笑一声,打断皇后的话:“荣宁二府如今也就剩个空架子,贾珍贾蓉两个废物还在五军都护府啃沙子呢。唯一一个贾葳,还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就他那身子骨,指不定走的比父皇都……”他后面的话压得极低,但皇后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脸色顿时一沉。
“放肆!”皇后厉声呵斥,凤目含威,“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太子被母亲一喝,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但显然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他凑上前去,拉着皇后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带点撒娇的意味:“母后您就是太紧张了。老六他算个什么东西?母族?没有!妻族?影子都没!他拿什么跟儿子争?他就是儿子手里一把刀,给点甜头,让他知道跟着儿子有肉吃,他自然乖乖听话。您是没看到他刚才那感恩戴德的样子……”
太子语气笃定,充满了对水沚根深蒂固的轻视。
即便如今水沚在朝中已有根基,明面上似乎已无把柄可抓,但在太子心中,水沚永远是他可以随意驱使、随意践踏的“狗”。
“愚蠢!”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甩开太子的手,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她站起身,用力点了点太子的额头:“你小时候给他一颗糖,他能趴下给你当马骑。现在呢?他现在是条没了铁链的恶犬!你当他还会为了一颗糖摇尾巴?他羽翼渐丰,爪牙已利!你我母子,稍有不慎,就得被他反咬一口!你给我清醒点!”
“他能翻出什么浪花?”太子被皇后接二连三的“危言耸听”弄得烦躁起来,梗着脖子反驳,“一个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皇后气得胸口起伏,声音拔高:“宁国府和荣国府打断骨头连着筋!荣国府背后还站着个王子腾,手握重兵。你当那贾葳频频立功,入的是谁的眼?他结交老六,你以为只是私交?这是在找靠山!是在铺路!我们若不加提防,任由他们勾连……”
“王子腾?”太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母后,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太上皇和父皇,什么时候真正信任过那个‘九省统制’了?他蹦跶不了几天了!迟早是刀下鬼!用得着防他?”
“你!你……你!”皇后指着太子,气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狂妄自大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颓然坐回凤椅,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一片冰凉。
这个儿子,被捧得太高,看得太浅,早已听不进逆耳忠言。
她仿佛已经看到,那条被他们亲手放出樊笼的恶犬,正磨砺着獠牙,在暗处冷冷地窥视着东宫。
地藏庙位于京郊,荒僻而阴冷。
残雪覆盖着枯草和断碑,更添萧瑟。
水沚独自一人,立在冰冷昏暗的正殿中央。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油灯,映照着正中那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地藏菩萨像,显得格外阴森。太子派来的内侍早已被他打发到庙外守候。
一个老庙祝颤巍巍地从神龛后捧出一个积满灰尘的黑色陶罐,小心翼翼地递到水沚手中:“殿下……这便是……宁娘娘的……骨灰。”
陶罐入手冰凉粗糙,分量极轻。
水沚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罐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沉眠者。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方小小的陶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在昏黄的光线下,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刺骨的黑暗。
那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雪花扑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月光偶尔穿透云层,惨白地照进水沚冰冷的侧脸,和他怀中那方小小的、承载着无尽屈辱与痛苦的陶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