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玄衣纁裳,天子礼服。玄者,赤黑色;纁者,浅绛色,又称赭石色、赭红色。
一十五岁的公子胡亥与年长他十岁的长兄并肩一处,公子扶苏玄黑衣裳,全无配饰;公子胡亥通身赭红浅绛,腰间白玉禁步微响。
祭祀场面总显得那样漫长无趣,怀抱龠翟的少年公子悄摸踢了踢酸麻的小腿,深褐色的长长雉尾拂在脸颊,略有些痒意。他因而晃晃脑袋,一派天真可爱。但见兄长侧目看来,温和无奈的纵容神色。十八世子便朝长兄勾唇微微笑起,机灵而狡黠。
终于祭祀场面过去,少年胡亥尚不能理解此中意义,只知后续的筵席又是新一场折磨。
十八世子理所当然与长公子一同左右端坐始皇帝身侧,兄与弟、长与幼、青年与少年。
玄黑与浅绛。国储与王侯。
传国玺与黄金印。
在父皇与长兄政事问答的声音里,十八世子昏昏欲睡。他不着痕迹撇撇嘴,双膝朝身旁那架五枝灯挪动一点儿距离,金红烛火荧荧跳跃,隐隐暖色朦胧掩映这张光艳面容。
上座十八世子双眼半阖,下座十公主忽然低声清脆一笑,直引得身旁同胞兄长以眼神询问,她毫不理会。低悠悠和着众乐师所奏雅乐,唱起诗三百卫风篇里《硕人》一节:“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高挑秀美的好姑娘,麻纱罩衫锦缎裳。她是齐侯的亲生女,她是卫侯的新嫁娘。她是太子的同胞妹,邢侯谭公为姊丈。
待她唱完,公子高问道:“小妹何意?”
“兄长且上看。”十公主阳滋一挑细眉,示意起上座秦皇左侧那架青玉五枝灯。
公子高抬眼:秦制五枝灯其灯枝烛台向来雕琢打造得足够精致纤长。公子胡亥一十五岁,生得纤细轻盈、风流显艳,穿一身赭红齐纨缎料深衣,深杏色腰封勾勒出柔软腰身,其间白玉禁步服帖垂落。五枝灯的碧色灯枝一直延伸到公子胡亥身前,深金、赭红,极致暖色里忽撞入一截冷青,更衬得那张十分肖母的好貌相恍若三月春桃。此刻赭红衣裳黯淡、白玉禁步失光,唯有那双强打精神的象牙色双目,察觉公子高打量,朦胧睡眼自上而下轻轻一瞥,而后掠过。
灯枝碧色幽幽,烛火热烈金红,那张肤白胜雪的异域好貌相几乎要泛起白玉石般的莹莹润泽。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十七世子心下想道,原来卫风中描述的美人毫不夸张。这么一瞬的片刻光阴里,他终于懂得因何十八个儿子中父皇唯独对小弟捧在手上如珠似宝,那双象牙色眼目哪怕不带什么感情,微微一瞥扫视而过,也能带起满室灼灼,顾盼辉光。谁人能不爱怜?合该他天生就作为宝刀刀鞘最耀眼的宝石装饰,长兄在前,他做不成寒光烁烁的锐利刀锋,长长久久陪伴君王身侧驾前作为装点盛世尧天的宝饰,再合适不过。
理当如此。
“兄长看小弟看得痴心了?再瞧着小弟不放,长兄就要不悦了。”十公主解下腰间系挂象牙珠的鲜红宫绦叮当撞在身前席案,清脆声响唤回公子高的神思。他再朝上望去时,长兄不知何时停下与父皇的谈话落座在无精打采强撑睡眼的小弟身边,向来沉静温润的浅褐色双眼,居高临下俯视于他。威压无形似有形,神色无声胜有声。
明灭灯烛,隐约光亮,斑驳打在这位尚且年轻的帝国储君他的眉眼、鼻梁上,一点儿浓黑深色,仍是宽仁笑面,眨眼间却似扫视蝼蚁般。公子高几乎清晰瞧见上座长兄嘴角开合几下,一句静默告诫——
别打他的主意。
公子高向来是个聪明人,即刻恭谨垂首,丝缕目光不敢向上停留。引得同胞妹笑嘲:“怎么,兄长怕了?这就怕了,还能指望兄长办成什么大事么?我那一日为母亲的葬仪去恳求父皇,言说虽然秦地葬仪厚重风光,可到底母亲生在越吴水乡,遗愿也是回归那处更好。”
“父皇早忘了母亲,可他照旧允了你。”公子高挥手示意身旁内侍下退,低声言道。
“允了我?兄长当真看得起我,父皇哪里是允了我。当时我哭求半日无果,掩面离去时恰遇小弟,问清楚缘由后轻飘飘请求了两句——两句!抵得过我此前所说千言万语。”
“你嫉妒他。”
“我是恨你。你这样的聪明人,审时度势当然是保命的好法子,可你不该连母亲的遗愿也不放心上。”说罢阳滋随手装作筷箸脱手,落地一两声噼啪响动,即刻有宫人膝行为她碰上崭新一双。她却瞧也不瞧,转向公子高,少女的娇艳面容带着任由怒火扭曲的愤恨笑意。她咬牙切齿,恨声祝愿:“你合该荣华富贵,长命百岁。”
这场发生在兄妹之间不见血光不动兵刀的短暂战争永远不会被上座身着锦缎绛裳,依偎在长兄怀里睡得熟香的胡亥知道。他入了一场好梦,梦里身处一片枝繁叶茂的苍绿丛林,十三四岁,一身利落胡装的紫衣少女挽起一把长弓,银白弓弦太阳下流光溢彩,引搭起的金仆姑箭簇寒芒闪烁,杀意尽显。
那支金仆姑到底没有射向他,而是穿碎了远处的石头。凛凛箭气激荡开少女遮掩面容的幂篱一角,青黑罗纱下,一双乌黑睫毛细密卷翘的象牙色杏核眼清晰可见,沉冷无情,水光潋滟。
“亥儿、亥儿……”
有谁将他轻唤,但觉吵闹,遂拍开那人捻弄脸颊碎发的手指尖,低低道一句“放肆”,隐隐听见那人笑言:“罢了,我送他回去,尔等无需跟随,早些散了就是。”
多年后孟冬十月,咸阳城大雪。雪花初停那日清早,公子高来到秦陵东。身旁未有侍者跟随,他自己不多时候扫净墓门前的一片雪花,地下陵墓里他的同胞妹——将过完二十五岁生辰礼的阳滋公主沉沉睡去,以不那么体面,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惨烈死法。
“长命百岁的祝福,我们留给小弟吧。”
公子高两日未眠,脚步虚浮来至正殿,憔悴绝望向着操控他幼弟如牵丝傀儡般容易,又是作为他同胞妹惨死之罪魁祸首“新朝功臣”的新任丞相恳求:“愿追随父皇骊山殉葬,祸不及家人。臣但求——”他解下腰间青色绶带系挂的公子银印,那枚银印有块深褐色痕迹,原是咸阳街市他给同胞妹收尸时沾染的血渍,内侍呈到上座国君面前。
这次不会再有谁投来冰冷目光用以警告,他得以尽情凝视上座这位他少年时一瞬心动的年轻帝王,玄黑色好不衬他——多年前某个夜晚,他还身穿浅绛衣裳,倚在曾经的国储身旁,睡得甜香。
泪眼朦胧里,悲哽泣咽:“但求陛下此后顺遂无恙,长乐安康。”
公子高到死还是聪明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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