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一阵痒意，他打了个喷嚏。
“还活着！”有谁高声回应，意识混沌里过去半刻，才察觉此人所说胡语。
我当然没死，公子胡亥心想。睁眼时但见头顶深远穹苍，细细弯月高挂天幕，洒落大片足以清晰视物的温润辉光，无数寒星幽明点缀，交织成一条随日月起落的长远银河。此情此景，仿佛下一刻幼年时孙朔抱他在藤萝花下讲述过故事传说里的神女会从天而降，珠玑明耀，罗裙飘摇，披着夜月星云光影变幻的轻纱问他可有遇到麻烦。
很遗憾，右腿尖锐的疼痛打断了神女的温柔问语。胡亥听见马蹄声，闷沉遥远，一路奔来这片荒芜山崖。由远及近，几声嘶鸣喘气——显然不是他那匹。
“少君，您瞧，这人醒了。”
“哦？”
马蹄悠悠踱步，不多时月色清辉下一张少女秀丽白皙的笑面出现眼前。
“你是秦人？你是胡人？”她微微躬身，以不算标准的秦国话发问，音色娇俏甜嫩。随手从背负箭筒里抽出一支金仆姑，锋利箭簇挑开衣衫领口，抵在雪白肤色精巧锁骨正当间，稍一使劲儿，刺破娇嫩肌肤，血水慢慢渗出，深深洇入他赭红衣裳的领口。
“秦人。”
“秦国探子？不像，探子可不能长得太漂亮。但要说百姓……”少女自问自答，她手中箭矢加重些微力道，仍旧维持一张亲切笑面，青绿窄袖下一双雪白手腕不似寻常女儿家般纤细柔弱。其矫健灵活程度令胡亥毫不怀疑，下一刻但凡眼前少女觉察他有任何敌意威胁，那攥握箭杆的右腕顷刻发力，泛着冷冷寒光的铁制前锋刹那之间便能刺穿他的喉管。
“劳苦百姓能不能穿起这身衣裳，我还算知道。”胡人少女将箭支扔回身后箭筒，借月明光，胡亥瞧见银晃晃的箭簇前锋一点儿鲜红——他的血。
“算你好运，遇到的是我。也是你倒霉，我今晚可连只兔子都没猎到……”那少女原本笑眼弯弯的一双杏仁目睁开些许，暗夜里她两颗浅色瞳孔犹如夜明宝珠，不是胡亥熟知的那些刺眼、冰冷但却无害的光亮。这番夜明珠光泽温润柔和，甜蜜底色下幽幽暗藏着无尽像那支金仆姑般尖锐危险的刀剑锋芒。
胡亥眉头微蹙，少女的秀气貌相莫名有些熟悉感，可那番亲切笑容的神情过于诡异，又加之她年岁尚小未全然长成，以致于脑海里搜寻遍咸阳城众人相，也找不出到底谁人与她年貌相当。
“拿绳索来！绑紧扔上马背，回去让哥哥瞧瞧我‘猎’到什么好东西！”
“放肆！你安敢——”话未说完，少女身后闪过一绿衣随侍，伸手往他后颈一砍，胡亥只觉天昏地暗。
两位胡人姑娘拿来绳索，一道一道勒紧麻绳时她二人以胡语低声交谈，绿衣女低叹：“好俊俏的男人，落到少君手里，可惜了了。”
紫衣女显然不认同：“之前死掉的一十五个，也没这一个好看，你怎知这次……哎呦，这是什么？”
才将要把这少年郎扔上马背的紫衣女弯腰从一地摔断的白玉饰物里捡起一枚玉玦，质感冰凉，新翠苍苍，作为胡人她一眼瞧出这是西北特有、常用作与边境秦国商人交易的绿玉石。
紫衣女和绿衣女目光一瞬凝重，马背上的秦人少年昏睡熟香，她们左右细瞧这张肖似女儿家的俏俊貌相，肤色雪白、鼻梁高挺、眼目深邃，淡色偏薄的唇角紧紧抿起，似有愁容。
“……我倒觉得，他像一个人。”半晌光阴，绿衣女艰难开口，仿佛有什么阻在喉咙，而身旁姐妹早已将从摔碎禁步残片里拾起的绿玉玦呈现胡人少女——郁诃寒烟眼前。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大亮。
身下不是西北入秋寒夜里的冷硬山崖，他躺倒在铺就一层柔软兽皮的矮床上，空气里隐约飘泛某种药材的清寒苦涩香。稍一挪动右腿，原先那阵尖锐疼痛平缓下来，上等苎麻布算不得粗糙，缠绕一道一道，将伤口绑缚紧实。
片刻恍惚，竟忘却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郁诃衍罗真静候一旁，见小妹“狩猎”而归的这位贵客悠悠醒转，神游天外，他赶忙前行数步上前，以不那么标准的秦国话惊喜问候：“醒啦。”
那少年闻声微抬眼皮，懒懒瞧他一眼，面上神情不变。眼前人这番略显傲慢的举动他毫不在意，甚至默默思想是否他自己的秦国话学得不好，这位少年人听不大懂？
“你是谁？”秦国少年用胡语发问，他下意识在话音出口的同时抬起胳膊，不等他放下，衍罗真及时搀扶着秦国少年的肘弯将他扶身坐起——作为本朝丞相的螟蛉义子，郁诃衍罗真不认为这有什么失礼不对，那少年亦是坦然自得，习以为常貌。
“郁诃衍罗真，本朝丞相义子。”万幸秦国少年胡语说得不差，衍罗真自窄袖袖笼内袋抽出崭新一条鹅黄缎带，赔笑致歉：“阁下先前束发那条丝绸……被我家小妹芙蓉拿去，顺手将她射来的两只鹰隼绑到一块儿了，说些要看它们做夫妻的胡话，哪有两只雄鸟成夫妻的道理……我家两位小妹皆不懂事，寒烟无故将您劫掠此地，舍妹无礼，是我为兄之过也。如今，还请您梳洗修整一番，随我谒见我家首领。”
“哦？谒见？首领？”那少年语气冷淡，待要再说什么，终究吞咽下去，仅以眼神询问。
“正是，您身上掉落一枚玉玦，恰被舍妹献给首领。首领下令，命您醒来即刻觐见。”郁诃衍罗真从衣襟掏出一把牛角梳，秦国少年侧过身，倾泻而下满头乌发，恍若一匹染就石青染料的新纺丝绸。郁诃衍罗真面上不显，心下惊叹：能娇养出这样一头乌发的家境，莫非三公九卿？真不知他家小妹，到底“猎”了哪家公子王侯回来？
只得嘴角一扬——苦笑一番。拿过浸过温水的绢布，衍罗真慢慢拭净秦国少年脸颊的尘土血污，像拂拭一块蒙尘美玉，尘灰拂去，美玉晶莹温润的华光照入两眼。衍罗真方才明白，夜里他责怪寒烟苛待秦国友人，直接将人一路不避风沙灰头土脸绑来，却听小妹噗嗤一笑：“我的傻哥哥，我可是在保护他呢，既如此，谁嫌苛待谁照看好了。”
“那枚玉玦我也瞧过，本以为雕琢精美，今日看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尚不能及阁下分毫。”
“什么？”
意识到自己失言，郁诃衍罗真抿唇一笑，从墙边取下一顶皂纱幂篱，解释起庐帐以外风刀霜剑之惨烈：“风沙割面，您戴上这个，可不能让风沙再伤着这张脸面了。”
青黑纱帘垂落至腰间，秦国少年撩开两边，任由郁诃衍罗真将下颌处的系绳结实系紧，鲜红系带些微勒出脸颊一点儿软肉，红与白鲜明比较。
郁诃衍罗真忽感到有些口渴，舌尖扫过上牙左右两颗尖利犬牙，渴意不减，在少年放下帘布的动作里上涨几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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