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用药杀了你父亲。没有一个人查出来,我成功了,可是后来呢?我没有当上大将军,先是你过来,后来外族人打来了。你们步家好大的面子,又天降一位少年将军啊。”他像在发泄这些年怀才不遇的痛苦,说起过往来滔滔不绝,此时又极低地笑出了声,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恨啊,最后我和外族人勾连在一起了。那些人许我的东西,我在宁朝一辈子都得不到。”
“而现在,他们要我杀了你。”
“能让你死于非命而查不出来的东西他们给了我太多了,我选了最不折磨人的一种。”邵南慢条斯理地说,“感谢我的慈悲吧。”
我看着面前这个脸颊黝黑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嗤笑出声:“反正你也不会放过我,不如听我说道说道?”
“你真可悲。”我冷了神色。“想做个好人却被时代所误,自欺欺人地把一切都怪到我父亲、我弟弟和我身上。你明明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那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弟弟七岁那年遇到的火灾,是你的手笔,可你没想过会被我看见。我之后把军营里每个人反复比对一遍,只有你最相似,可惜一直找不到证据。”
“我不愿错勘贤愚、构陷忠良,寒了诸将士的心。可你说,我要如何信任于你?若你的功绩实在亮眼,命运的秤摆自然会偏向你。”
“可你这些年一直平平无奇,没有远见,空负一身武艺。不是念在父亲的面子上,我早换人了呢。”事实或许没这么夸张,但此刻这么说才能让他原形毕露。
“你连个坏人也做不彻底,杀我都要选最轻的方式,道貌岸然地向我施舍。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个连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国家都能背叛的人,他们敢信你吗?你说,最可怜的是谁?”
邵南终于被我的话点燃,额上青筋渐渐突起,狰狞的面孔是那么丑陋:“我念你始终被你弟弟压一头,不忍心折磨你,可你真是,伶牙俐齿啊。”
我朝他一笑:“承蒙厚爱。可惜我不是你,会嫉妒三番五次救了自己的将军。我的弟弟很好,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有不甘心吗?我不知道,再多的心思都在一场场雨中浇灭。我是后方的军师,步夜是直面战争的将军,某种意义上谁保护谁还说不准。
“你心怀大义,倒显得我小人得志了。可惜啊,等你一死,外族人就会发兵攻击,巴托将军会亲自率兵踏上这片土地,我倒要看看这烂透了的朝廷能不能抵挡第二次。我就坏人做到底——把那药拿上来,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动手。”我极轻地说了一声,帐内的人却听得清楚。那十几名士兵中的部分人立刻拿出刀剑,与其他几人混战在一起。信号同时被放出,帐外埋伏的人掀开帘子攻进来,把我护在了圈内。
胜负从一开始就分出来了。邵南带的那些人是精兵,却也扛不住身边的人倒戈相向背后拉弓。这场战,本就是以我为诱饵的鸿门宴。
他此时被制服在地上,不住地挣扎嘶吼:“你真可悲……以为抓了我就能活下去吗?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解药。”
“我知道啊,”我轻笑出声,撑着力气从榻上起来走到他面前,像看狗一样逗弄了他两下,“你觉得,我很想活吗?”
“多谢你的疏忽大意,我终于截到了你与外族人勾连的信件,连你带的人也被我换了几个……这些天的军情,你就没有发现不对劲吗,还是真的认为我能蠢到做下那些决定?”
“可惜,没发现你是怎么给我下药的。是饮食,衣物,还是什么?若施下酷刑你会招吗?”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开口,“发泄得高兴吗,副将军?”
我特意咬重了后三个字。他果然挣扎地更加猛烈,可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快不行了。我转过身吩咐道:“拖下去,当叛徒处理,把他嘴里的消息都翘出来。还有……给我递些纸笔来。”
我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写给了步夜。激怒邵南的好处就是让他提前动杀心,获得敌方军情还真是意外之喜。虽不敢全信,但步夜也需要知道这些。巴托是那些人的首领,年轻而骁勇善战,是个劲敌,步夜一定要小心。
我几乎将毕生所学都写在上面,末了还剩一点位置,竟不知写什么。思索片刻我执笔写下:莫将万事归于汝之命格。吾与吾父皆毁于**,而非天灾。莫为仇恨冲昏头脑,莫因悲伤软弱不前。君子当坦荡。
我命人把信寄了出去,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这里当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邵南被用刑后吐出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心思去听。每咳一下都有上涌的血呛住嗓子,带来最令我厌恶的血腥味。咳嗽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没有吝啬地给我喘息的时间,我几乎要窒息过去。
我不喜欢血。
从娘亲房里端出来的一盆盆血让我永远失去了她。步夜从不会让我上战场,他知道那场面会唤醒我的梦魇。
战士身上的血是值得令人敬佩的,它们是那么鲜红。而我吐出的这些血,真脏啊。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它断断续续的,时而是娘亲给我唱摇篮曲,时而是私塾里同砚们的朗朗书声,时而是我断了仕途的那场大雨,最终停留在一棵枇杷树上。
阖眼前的最后一刻,我没能想起父亲和娘亲,没能想起远在苍阳还没收到消息的步夜,反而是想起了天泉院中的那棵枇杷树。没了我的照顾,它还能活下去吗?我独独忘记让人照顾它了……
一滴死灰般的泪落了下来,轻飘飘地碎成两瓣。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出自唐朝诗人崔涂《除夜有怀》。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出自明朝归有光《项脊轩志》。
步谦与符晓的线我没写好。符晓是庶女,哪怕央求着父亲送她来读书,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她被迫学着超越她理解能力的东西。她是单纯不是蠢笨,会有不甘。而步谦的光芒被弟弟遮盖不少,从某种意义上他与符晓挺像的。
究竟是枇杷酸,还是心里发酸。
步谦不敢去想符晓,是不思量、自难忘。枇杷树自符晓走后便是他独自照顾。生命走向末尾前,他考虑了所有人,独独忘了自己与那一棵象征过往与离别的枇杷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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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逸】前朝曲-无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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