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夜同样笑着回道:“也祝您新岁安康。”
话是这么说的,但以后还得盯紧点这人。来自战场上的敏锐总让步夜嗅到这人身上一股不甘的情绪,似有似无的恶意虽不向着他,却总有一日会变成刺向他人的长刀。
郭世源走远后便没什么人与他搭话了。宁朝还是重文轻武的老样子,新帝虽出了新法想改变局面,却也不是这一两年便可成的,场上敢与他聊天的文官寥寥无几。朝中的步夜偏有种被磨出来的文人气质,武官与他讲话也并不投机。
步夜身边倒清净下来了,他手指轻敲桌面,百无聊赖地观赏着殿内的装饰。顶部的灯倒是不错。再往下移视线,又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古画,当让谢行逸来瞧瞧……是了,谢行逸呢?
接二连三的聊天与在场的氛围熏得他有些晕,唯有放在手心里的耳坠带来丝丝凉意。步夜侧头去看宴席,谢行逸的位置还是空的。
他去哪了?此处是皇宫,管理较为严格,且看谢行逸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应当不会有事。步夜面色不变,敲桌面的手指却陡然快了半分。
此时官员入场基本完毕,建佑帝环视周围,轻咳两声,身旁的太监会意,宣告宴会开始。
帝王开口,不怒自威:“今日是上元佳节,特请诸位官员齐聚一堂。朕望与诸位共安天下,为大宁迎来崭新的百年。”
步夜与其他官员一起行礼谢恩。皇帝接着道:“从古时,傩便作为驱鬼除疫、消灾纳福的活动流传于宫里,到后来传至寻常民巷中。”
“傩舞已许久不曾在宫廷上展出,但宫中未尝懈怠过。这次朕让教坊那边好好准备了一番,今日便将傩舞再度展现在众爱卿面前。”
乐师敲着鼓上台,宫内的光随之暗了下来,独留一盏顶灯长明。黑暗中一位鲜红衣裳、外衬深色的男子缓缓上前,低语着请神词,覆着脸的傩面具慈和温润,香樟木刻出的眼笑得弯弯的,像一座拱桥,眼旁刻出了羽毛纹样。他的头发被白巾所包,饰了许多红色羽毛,与衣裳的颜色相称。手中一柄长剑,与衣衫垂落的五色条带共同指向地面。步夜想,他应是这场傩舞中扮演巫祭的人。只是这祭祀之礼不必搬到现在这个时节,宫傩也已成娱乐许久,“巫祭”不过是这场舞中的主角罢了。
锣鼓喧天如雷轰鸣,是傩舞开始了。
巫祭挥舞手中长剑,伴舞们双臂伸直簇拥着他一同上台。顶上的灯又亮一盏,台上人能被看得更加清晰。巫祭将剑横下来置于手中,抖动头颅将周围扫视一圈,羽毛随动作不断颤动,那慈悲样貌的面具也平白鲜活几分。长剑被绕过头顶后直指地面,再度缓慢抬起时伴舞的身躯与伸直的双臂也随着它抬升,仿佛最虔诚的信徒追随神明的脚步。
巫祭举剑转身两圈,挥舞剑锋,仰首举剑复又放下,手掌轻轻擦拭过剑柄后再度朝向天空。他将剑放下后留待原地,就像刚降临的神明静观世间万物。伴舞们围成一圈,让巫祭处于最中心的位置。而后巫祭将剑往下压,伴舞受神明旨意般一齐下蹲半身。剑扫过他们的头顶,驱邪降福。锣鼓渐急,“信徒”四散,随他们被神明附身的巫祭一同向天空朝拜。抬腿,挥手,俯身,巫祭的每个动作都诡谲而神秘,彩绘面具随着晃动而更添灵气。他匍匐于地,双手一上一下呈爪状,轻晃身体间灵异的非人感扑面而来。
傩虽古礼,然近于戏。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傩是这片土地代代相传下来的珍宝,寄托着人们的希冀。巫祭动作不止,锣鼓掷地有声,无需丝竹粉饰,自有远古风味。步夜以欣赏眼光去看这古老的表演,心也随着鼓一同跳动。巫祭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旁人兴许看不出来,但他从那人提剑的微动作上看出了对方的身份——是花使大人。
幼时提剑就爱往回挽一下,怎么现在还改不掉这习惯。思来想去,“巫祭”是通神的,谢行逸作为神明的造物,让他来扮自然最合适。这些年二人相伴的时间少了,未向自己透露倒也正常。步夜望着台上挥舞长剑的身影,蓦地感觉他的视线打在自己身上一瞬,紧接着巫祭手中的剑就向他这一方指来,为他祈福。
步夜会心一笑。一曲舞毕,闪烁的灯火纷纷亮起,大殿重复光明。帝王带头鼓掌,殿内才起了喧闹,喝彩满堂。巫祭先行下台,连同其他舞伴入了后殿。步夜一直瞧着那人消失在幕后才转回了头,把注意力再度放在宴席上。
菜肴丰美,肉食鲜嫩细腻,素菜新鲜可口,步夜却莫名没什么食欲,拿着筷箸戳了两下。不一会儿,换回花使装扮的谢行逸提着衣摆小跑归来坐下,语气颇为骄傲:“那舞如何?”
步夜顺手想把绢花耳坠为他戴上,到半路动作一顿,改为放在他手心:“平日真看不出来。”
谢行逸佯装嗔怒:“我会的还有许多。今日这支舞我学成几年有余了,你还未从天泉归来时我便已烂熟于心。”
步夜失笑:“花使大人多才多艺,是在下一直轻看了。”
谢行逸拾起筷子夹了口菜想去堵那人的嘴,念着周围官员环绕,举止不宜太过,干脆送到自己嘴里:“吃饭去吧。今夜别喝太多酒,早些离开,我带你去个地方。”
步夜说:“什么地方?”
谢行逸闪烁其词:“玄武湖。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他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心虚,步夜思索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静心等待。
13
明堂欢宴,火树银花,年岁在人们不经意间从指缝溜走,再不回头。步夜一面回应敬酒,一面迎着或友善或敌对的话语,头脑在清醒与混乱间徘徊不定。一杯,两杯,敬他酒的有故意刁难的成分,他风头太盛,总叫人忌惮。谢行逸饮酒易脸红,步夜转头看他泛着红的脸颊,侧身为他挡下一杯酒。
其实他酒量并不算好,多数时候都有节制,今日当真是少数情况。
宴席散后还不算太晚,步夜与谢行逸乘同一辆马车出宫。谢行逸与他同坐一边,替他按着太阳穴:“罢了,今日太累,日后有空我再带你去。并非什么时令景色想让你瞧,不打紧的。”
步夜将他的手摘下:“须得是玄武湖么?花神庙旁还有花神湖,人少些还近,不必长途跋涉。”
谢行逸将乱发拨至耳后:“也行。明晚正月十六成么,月色当是最好的,请你看月亮。”
“好,明夜亥时我在花神庙门口等你,那时月亮应快到头顶了。”
谢行逸眼瞧着步夜不大舒服,主动道:“我送你回去吧,给你熬碗醒酒汤。”
于是马车径直去了将军府。临下车时谢行逸拉着步夜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步夜不去驳他面子,但也笑道:“拉得动我?”
“看你说的,如何拉不动……”
“不必。”步夜自己抽回了手,“在下还没醉。”
步夜清楚自己的手上除了握枪的茧之外就是伤疤,并不好看,战胜后在苍阳两年才把皮肉养回来一点,叫那人细看怕是又要心疼。
谢行逸还是扶着他下了马车,步入将军府。宣平这个点应该带着其他孩子睡了,府上已寂静下来,透着寒凉的意味。院落中梅花在月下独自绽放,更显凄伤。
谢行逸把人送到榻上,自己去膳房找食材。没寻得橘皮,他干脆拿酸梅陈皮连着甘草冰糖一起熬煮,做了锅酸梅汤出来,能让人不难受就行。
汤被端出来时月亮已在东北方向高悬。谢行逸估算着时间,进了步夜的房。步夜睡得很静,全然不像一个醉了的人,房里只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谢行逸轻手轻脚点了灯,把托盘放在床边小桌上,凑近了看步夜的脸。
从小到大他的脸好像都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眉眼长开了,目下的痣多添了一颗。
倒也睡得安稳。谢行逸叹了口气,到底没把汤端走,而是移到桌上不会轻易掉下来的位置,想着兴许他大半夜宿醉醒来还能喝上一口。谢行逸走回膳房给自己舀了小半碗喝着,酸甜可口,余韵悠长,碗底下一点没捞干净的梅皮都是酸味的。谢行逸喝完汤,准备去歇息。
将军府中有他的卧房,他洗漱完躺在床上,侧身看到探进窗的月色。月光如水澄澈,照得室内一片朦胧。谢行逸背过身不去看外面,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原想着今晚带步夜去玄武湖的,可今日对方太累了——虽说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但脑子是清醒的。
谢行逸翻来覆去没有丝毫困意,连双眼都站着岗,没一个肯松懈。既然睡不着,干脆起来练习明日想给步夜跳的祈福舞。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在古籍上找到的,当时还许诺对方给他驱邪。几年时间后他确实吃透了这支舞,但步夜去了天泉,一别四年。再次相见,那些心思好像都压在了最底层,不可见人。
花神与月老交流甚密,谢行逸自然知道那些弯弯绕绕难以言说的感情是什么。那时他未涉人间,只道奇怪。明明是互相喜欢,红线都缠得紧了,为何到头来还是还是徘徊?兜兜转转那么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怎么还会有兰因絮果和情深不寿的悲剧?他不懂这些,竟比真正的花神还要不近人情些。
然他入红尘遇一人,方懂了所有的游移不定。那人于银杏林中朝他一笑,不是让周围景物黯然失色,而是让世间万物就此鲜活起来,都有了自己的色彩与生机。
他终于读懂了世人的凡俗心思,却也被此禁锢在牢笼里。
谢行逸换上花使服,将银白色头发拿木梳梳好,为自己戴上绢花耳坠。穿好鞋,谢行逸步入庭院,在漫天寒意中嗅得一缕梅香。
半衾旧梦冻香寒。
谢行逸于满院月色中起舞,衣衫纷飞,道尽所有不可言说的心绪。
“傩虽古礼,然近于戏”:出自朱熹《论语集注》。
傩舞部分的动作和衣物参照舞剧《傩·情(国家大剧院版)》,部分来自于《中国傩戏史》。
宫傩介绍不多且后期有些戏剧化倾向,如有不严谨的地方请告知我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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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逸】前朝曲-缘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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