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手这么冷?”桓温将司马兴男的手拢在自己宽大的衣袖中,手掌心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好一会儿才有了微微的温度。
司马兴男失神的望着桓温,半晌问道:“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啊......”
可谁想让他死呢!
桓温将司马兴男揽进怀里,将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半晌肩头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她的双手狠狠地拍打在他的后背上,嘶喊道:“你为什么不早回来!你凭什么连封回信都不给我!都是你,都是你......”
可他又是什么东西,他回来真的能改写这一切?桓温垂下的后缓缓握成拳头,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他做不到。
他知道司马兴男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如果必须有一人背下所有,他愿意做这个人,愿意做她的发泄口,他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如同他从未告诉她从未收到过她信件一般,事已至此,如同赌桌的牌局,惟有愿赌服输。
真像不重要,实力也不重要,活着才重要,如同袁耽的真言,活着才能机会再开一局,只有再开一局,胜负才未可知。
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司马兴男的嘶喊,当天夜里庾冰的高热竟然退了,人虽还未醒,显然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司马兴男顶着乌青的眼圈亲自下厨熬了一锅稀粥,端来时看到床前的三道顶着乱发的身影,瞬间红了眼眶。
那是她父皇和母后给她留下的唯一的亲人了,曾经她对庾家充满了敌意,暗中较量,恨他们独断专行,想拉桓温便不管不顾将她嫁过去,却忘记了血脉亲情,他们不会眼睁睁将她推入火坑,桓温虽不是什么高门世家翩翩世家子,但这几年相处下来她能感觉到他的情谊。
“怎的不进来?”最先发现她的人竟然是桓温,然后庾冰也望过来,虚弱的向她招招手。
司马兴男将手中的汤锅放在桌上,打开淡淡的清粥的清香飘出来,边盛边道:“我亲手熬的,三舅舅一定要赏脸啊。”说着将一碗清粥递到庾冰的手中。
庾冰的脸色灰白,接过汤碗的手还是抖了抖,碗中的稀粥流到了手上,庾翼忙掏出巾帕替他擦干净,伸手打算替他拿着,庾冰摇摇头拒绝了,颤抖着手盛了一汤匙放进嘴里,赞道:“不错,安石还说让我饮食清淡些,合我胃口。”
他的声音喑哑,只说了两句话就别开头干咳起来,庾翼忙扶住他,轻拍他的后背,担忧道:“三哥,你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庾冰还是拍了拍他的手,拒绝道:“安石说的对,我的日子一日少一日,趁着我还清醒,我还是想与你们好好聊聊。”哪怕谢安不说,自己的身体他还是了解的。
但人最擅长自欺欺人,尤其是面对死亡。
“三哥,我都把谢安请走了,你怎么还把他挂嘴边,”庾翼故作生气的埋怨道:“故意气我对不对,你再这样说,我可就不许谢安再来了。”
庾冰无奈的望着庾翼,如果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那一定就是眼前的五弟,庾翼性情纯直,根本不适合朝堂的尔虞我诈,没有他的庇护,在朝堂中如何被排挤他早已预料,他默默的缓缓的喝了半碗粥,心中终于有了决断,将汤碗递给庾翼,拍了拍身前的地方,示意他坐下来。
“趁我还算清醒,我还有事要亲口告诉你,你不要打断我,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必拿安石发泄,他隐居多年,不问世事,我曾劝他出山,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如此,”庾冰一顿,背过身剧烈的咳嗽起来,脸色憋的通红,再开口声音沙哑:“他是为我而来的吧,大概是让我死也瞑目吧,这样说来你还要好好感谢他。”
“不是,不是的,”一直未开口的桓温忽然打断道:“按照他的性格,他如果早知道,他一定会带着解药来,他啊,自诩兼济天下,绝不是让自己束手等待人去死的人。”
司马兴男看了桓温一眼,他的话她并不否认,因为昨夜她本来想去找谢安,透过打开的窗户发现他正靠着书架睡熟了,走近才看清他护在胸前的是本打开的医书,前面的纸上是涂了又写的药方。
毒从何而来,无人知晓,但每个人心中都似乎有了答案,因为谢安与他之前的关系,再加上这令人想不到的时间出现,谢安从一开始或许就不得不背上冤屈,但他什么也没有狡辩,反而还在尽力帮他们延长庾冰的生命。
或许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对立,只是因为志同则道合,志不同则道分。
庾翼默不作声,庾冰长叹一声,抬手像小时候一样扯了扯他的脸颊:“记得安石是你以后要拉拢的人。”
庾翼不服气道:“我有元子就行。”
桓温瞪了庾翼一眼,谁知庾翼半分眼色都没看过来,继续吹道:“元子是南康的驸马,就是我半个庾家人还有桓豁,你别看他年纪小,打起仗来丝毫不输我。”
庾冰不置可否:“他们毕竟都不朝内,等我去了,朝中谁帮你稳住,你不要稚气了,朝中若没有我们的人,你们在外寸步难行,如果我没猜错,安石不久后就会入朝。”
庾翼似还不服气,桓温在他开口的前一刻堵住了他的嘴,忙道:“谢安的心思谁都猜不透,即便是赌,都不能孤注一掷。”
庾冰嗯了一声看向他:“你指的还有谁?”
桓温却道:“我也不知道,但势逼人为,峰回路转,就像我们当初以为是条大道,谁知走到了绝境呢?”
为何走到绝境,桓温没有说,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司马兴男意味深长的看向桓温,心中冷哼一声,难不成他以为他会是这样的一个变数!哼哼,才怪,司马兴男在后面加了四个字的评价。
庾冰又将扯远的话题扯了回来:“阿翼,我相信你,大哥交给我未完成的任务以后就要靠你了,”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严肃,“把这幅哭相给我收起来,我还没死,不许哭,哪怕我死了,也不许哭。”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下了后面的话,忽然抬手以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在庾翼后颈一击,沉沉的倒在了他的怀里:“下面的话,我要和你们说。”
他安置好庾翼后,手指理了理庾翼杂乱的头发,才缓缓看向桓温道:“既然他们设局了,既然我已经只身入局了,那就把我当成诱饵吧,这件事对庾翼来说太残忍,但对于你们来说,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说话间他似乎扫了一眼诧异的司马兴男,但一眼太短暂。
“我不同意。”几乎是与庾冰话音刚落的同时响起了桓温的声音:“我与稚恭约定过,这件事我不可能瞒着他......”
“你说。”司马兴男却打断了桓温的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如同她更平静的神色。
桓温上前一把拉住司马兴男,将她向外拉去,低声斥道:“南康,不要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了,那是稚恭啊,你想让他恨你余生吗!”
庾冰身体向后仰去:“你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我死后你们上奏朝廷开棺验尸,不必有什么顾忌,闹得越大越好,”他顿了顿,继续幽幽道:“用一把枯骨搏一搏,万一撕出一道口子呢?”
桓温将司马兴男推出门外,无视她怒视的怒光,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转身看向庾冰:“然后呢,让稚恭愧疚一生吗?”
庾冰仰着头,望着空空的床顶,喃喃道:“愧疚就愧疚吧,谁让他是庾家人呢!元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说完他收回目光,将眼睛定在昏睡的庾翼的脸上,苍白的脸上黝黑的目光淡淡又留恋万分,触碰的手颤抖半途停在了庾翼的鼻尖:“把他带出去吧。”
庾翼昏睡之际置身一个个梦中,美梦中交缠着恶梦,恶梦撕扯着他的呼吸,呼吸停滞的一刻他猛地睁开眼,想都没有想从床上跳下来,向外冲去,一拉开门发现外面天色昏暗,只有廊沿下挂着的两个灯笼散发的微弱的烛火,暗夜中一只手忽然扯住了他的肩头:“去吧,再去见你三哥一眼吧。”
寒冬的夜,寒冷的风,似乎让他的耳朵也出了问题,不过没有关系,他还有一双腿,便能走到三哥的身边去。
庾翼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隐藏在暗夜中的桓温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孤身立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映在他紧绷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森冷,不一会儿,整个府里吵闹起来,人来人往,明明隔了几个院子,他仿佛还是听到了庾翼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夜色能掩埋秘密,可夜色一旦过去,秘密便成了坊间的谈资。
中车监庾冰,建元二年十一月庚辰日逝,清廉谨慎,俭约自居,临死遗命节葬,坊间传言说他死后无妾侍婢女,无物资产业,百姓赞许不已,不久坊间传言他死因成谜,不久要开棺验尸。
贤臣得不到善终,如汹涌着拍打着沙滩的巨浪,无人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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