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睿夹菜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瞬。沸反盈天的火锅店里，头顶吊扇嗡嗡转动的声音似乎被无形放大了一瞬。红油的香气和汗水的味道混杂着，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啊……”郭睿将毛肚蘸进蒜泥香油碟，平静的声音在热气里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却又恰到好处地融入周遭的嘈杂中，“我还没问呢。”
他没说“不知道”，而是强调了“我还没问”。这微妙的用词，藏着郭睿心底连自己也未必全然明晰的在意——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陌生和延迟。
正说着，郭睿随意地抬眼，目光掠过沸腾的锅子，扫向稍远处人头攒动的调料区。视线毫无防备地捕捉到一个极其熟悉、绝不会认错的背影——那个顶着标志性的红色刺猬头、动作永远带着点咋咋呼呼冲劲的少年，正站在调料台前，无比认真地往一个小瓷碗里狠狠地加着辣椒油，那架势，仿佛要把整个辣椒罐都倒进去。
是凌亮。
郭睿握着筷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凌亮在这里？这个疑问瞬间攫住了他。烈火队的人……难道也在这里聚餐？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个更清晰的名字“嗡”地一声撞进郭睿的脑海—— 姚杰 。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半拍，又仿佛被无形的手捏紧。他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起身，对着正跟严青抢一个鱼丸的郭丽说了句：“我去调个味碟，这里的蒜泥好像不够。”声音平稳如常。
他离开喧闹的桌席，朝着调料台的方向走去。目光却牢牢锁定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凌亮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那碗红得发亮的调料，端着它，脚步轻快地转身，没有走向外散的大厅区域，而是直接拐进了更里面的一条走廊。
郭睿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也转向了那条灯光略显昏暗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排关着门的包厢，火锅店的喧闹被隔绝了大半，只余下包房里隐约泄露出的笑声和碰杯声，以及中央空调循环风的嘶嘶作响。
郭睿的脚步放得很轻，目光紧紧追随着凌亮，看着他在走廊中间停下，推开了一扇挂着小包厢门。门开合的瞬间，郭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般穿透进去。
仅仅是一瞥。
一个熟悉的、清隽挺拔的身影正侧对着门口坐着。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微垂着头，似乎在倾听旁边人说话。暖黄的灯光落在他柔顺的短发上，勾勒出清晰流畅的侧脸轮廓，映着那双专注的眼睛，即使在火锅店的喧闹背景里，也自带一种沉静的气场。
是姚杰。
门在凌亮身后合拢，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刚才那惊鸿一瞥已经足够确认。
郭睿的步子停了，停在了距离包厢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背脊微微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与胸腔里那股翻腾的、不知是热气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没有立即走开。
就在他心跳有些不稳的此刻，门板并未关严实的缝隙里，清晰地飘出了几个字眼：
“……你们明年也要加油啊。” 这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清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穿透门缝，落在走廊里郭睿的耳中。这语调，郭睿太熟悉了，正是姚杰在跟自己的后辈说话时的口吻。
接着是一个清脆带笑的女声，听起来就十分温柔清新：“是啊！我和小杰就在江川一中等你们哦，说好了！”是叶霜。
“轰”的一声！像是一团凝固的火焰在郭睿体内骤然炸开，巨大的灼热感瞬间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耳畔一切喧嚣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那几个字眼反复回响——“小杰”……“一中”……“等你们”……
他考上了！他真的考上了江川一中！
这个事实被烈火队队员轻松的语气证实，却像一个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扎进了郭睿的心底最深、最意想不到的角落。一股冰冷而粘稠的东西从那里迅速蔓延开来，瞬间冻僵了他倚靠着墙壁的半个身体。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紧而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考上了……考上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是朋友，是竞争对手，是在世界赛场上见过彼此最骄傲也最狼狈时刻的人。旋风队所有人都收到了录取消息，在群里热热闹闹地分享、庆祝、计划未来。而他，姚杰，却在这扇紧闭的门后，和烈火队其乐融融，仿佛考上他梦寐以求的一中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甚至连一句通知都吝于给予？
一种被排斥在外、被隐瞒、被忽视的钝痛感，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荒谬和被欺骗的怒意，如同火山熔岩在郭睿冰冷坚硬的胸腔里咆哮冲撞，寻找着喷发的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滚烫，仿佛吸入了沸腾的锅底蒸汽，灼烧着他的气管。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那扇门一眼，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包厢，每一步都踩得又重又急，仿佛要踩碎脚下的什么东西。
推开旋风队所在的包厢门，喧嚣的热浪和食物的香气再次扑面而来，此刻却只让郭睿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窒息感。他默不作声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酱料调好了？”郭丽正夹着一片肥牛，被辣得吸溜吸溜的，见他回来随口问道，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单纯的疑惑。
“……嗯，人有点多。”郭睿垂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凉透的豆腐，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有些机械。胸腔里的那团熔岩还在翻涌，灼烧得他喉咙发干。
就在这时，郭丽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提示有新消息。她一边嚼着肉，一边好奇地瞥了一眼，随即眼睛骤然亮起，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小动物，一把将手机举到郭睿面前，邀功似的，语气里充满了雀跃：
“哥！你看你看！我就说嘛！我帮你问了姚杰！他回我了！”屏幕的光亮刺得郭睿瞳孔一缩，信息清晰地映入眼帘：
姚杰：「嗯，刚收到通知不久，考上了。」
郭丽得意地晃着手机，脸蛋红扑扑的，为帮哥哥解决了“疑问”而开心：“看吧！我就说他肯定能考上！”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地响起！郭丽被吓了一跳，旁边的黄立晓和于净也愕然地停下了筷子。
只见郭睿面前那只刚刚还盛满冰镇酸梅汤的玻璃杯，杯底已经碎裂开来，冰凉的的液体混合着几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泼洒在有些油腻的桌面上，迅速蔓延开来，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郭睿的手还维持着攥紧杯子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狰狞的青白色。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他下颌线紧绷成一道凌厉的线。周身的气压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包厢里原本热烈的气氛骤然凝固。刚才还吵吵闹闹的严青和杨聪也噤了声，困惑又紧张地看着他。
“哥……？”郭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考上了啊……”
郭睿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股灼烧灵魂的怒焰吸入又吐出，最终，那冰冷而饱含怒火的目光扫过桌上被惊呆的队友，又变回了之前微笑的表情：
“考上了，挺好。大家继续吃啊。”郭睿几乎是强压下心中的愤怒。
他抽了几张纸巾去擦拭桌子，却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合着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郭睿一个人——不知道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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