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这并非是一条坦途。你见惯了的那些朝堂上光鲜的文武公卿，甚至是去病，他们都远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一帆风顺。在功成名就的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刘彻看着关月尧，似乎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的选择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毕竟哪怕在两千年后，也依旧有许多人将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应该赚钱赡养妻儿当做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知道，可只有这样凭借自己的努力挣来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若只是依托于婚姻得来的富足生活，如果有一天父亲、丈夫甚至是儿子想要收回他们的馈赠和施舍，身为女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关月尧却没有因为刘彻的话，而露出丝毫的松动，甚至反问道：“陛下，您会与我说那些军政大事，可你会与卫美人，又或者是后宫里的其他妃嫔说这些吗？”
刘彻不知关月尧为何会如此问，又是如何从他的上一句话中，引申出了这个问题的。
他吃不准关月尧接来下还有用什么话来回应自己，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竟然让他产生了些许的迟疑。
“我与她们说这些做什么，说了她们也听不懂啊。”可最终，他还是直白地回答道。何况，他也有意地将后宫的妃嫔们与朝堂隔离开来。
后宫的妃嫔们并不仅仅只代表着她们自己，她还代表着其背后站着一个乃至于数个的家族。他们将女儿送入天子的后宫，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天子的享乐，又或是是为了女儿下辈子的幸福。
这往往只是一场家族与皇室心照不宣的权利媾和，亦或者是无奈的政治妥协。而后妃们若是再诞下了皇子，其中的政治意味也就变得越发浓厚了起来。
所以，自陈皇后之后，刘彻所偏爱的后妃无一不是没有什么家族势力的歌姬舞女。
“是啊，您从不觉得能与她们交谈政事，却能向教导去病一样悉心的教导我如何领兵打战，甚至是在朝野中的生存之道。陛下，这是为什么？”关月尧看着刘彻，略带着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刘彻想了想，很快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关月尧的价值与后宫中的女人，所能够体现价值的地方并不一样。不同于后宫中的妃嫔，她们能够为他繁衍子嗣，延续皇家的血脉。也可以成为刘彻与朝臣勋贵之间，维系彼此共同利益的纽带。
可这些，几乎只要是个女人就能实现。
而关月尧呢？她的真正价值几乎都体现在了战场上，那是寻常女子所难以触及的地方。
所以刘彻似乎也总是下意识的没有将关月尧当着是一个女人来看待，这与她身上到底存在着多少的刻板印象中的女性特质没有丝毫的关系。
而是当一个人能够为当权者带来足够大的利益和价值时，他们就可以忽略你的性别。
”是啊，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能带兵打胜战。这岂止是后宫的妃嫔们做不到，即便是全天下的男子，能有这样能力的，究竟又有几何呢？”刘彻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关月尧的话。
“陛下，这就是我为何执意要留在军营中。陛下我想要的是说不的权利，您后宫中的妃嫔，官员们甚至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妻子和女儿，她们都从未真正从自己的丈夫和父兄手中获得过说不的权利。
也许当利益不相左时，你们愿意将她们当作珍宝去呵护宠爱。可当你们的利益相冲突时，你们是不会真的在意她们的想法和意见的。
因为女子从不掌握真正的权利和资源，再强势的女子，也一定会存在比她更加强势的男子，就譬如陛下您。若是没有男人的庇护，她们就无法在这个世道上生存下去。人微言轻，也不过如此。”
关月尧平静地说罢，因为忽然的长篇大论，让她口中有些干渴，说到最后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起来。
“关月尧，你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为何会想这么多？”刘彻在听完关月尧的话后，却惊诧地反问道。
这其中有许多这个社会里的众人早就约定俗成，习以为常的事情，似乎从关月尧的口中说出来，就有了另一番的意味。
有些事情，连刘彻都早已经习惯，从不曾深究过。
就譬如身为帝王，经历过母亲与栗姬刘荣争夺太子之位的争斗，他早就习惯性的提防着每一个潜在的，有可能觊觎自己皇位的敌人。
可他却不曾想过，同样被自己所提防，可自己在面对男人和女人时，心理上存在的微妙差距。
面对后宫的妃嫔时，以其说他在提防眼前的这个女人本身，倒不如说他是在提防着她们背后的男人。
在这个世道上，女人是无法真正表达独属于自己的意志的。
就如关月尧所说，哪怕强势如吕后，如窦太主。可在高皇帝在世时，在文帝在世时，她们也不过是明君背后的贤后，并不能在朝局上掀起如何的风浪。
而哪怕她们成为了太后，也必须借助于新帝亦或者是依附于她权势之下的朝臣，在朝堂中施加着影响力。
“因为我曾亲眼看过……”关月尧轻轻地说道。只是当时囿于自己的见识，关月尧只能愤世嫉俗，怨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自己要有一个这样支离破碎的家庭。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在长安城中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哪怕是家庭和睦如卫少儿，尊贵如平阳和馆陶两位长公主，乃至于后宫中正得宠的卫子夫。
她终于明白，那些看似被好好呵护，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实际上过得有多么身不由己。
她不再羡慕她们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劳动，好似天生就理所当然的享受着这些锦衣玉食。她们的肌肤白皙，青丝如瀑。
每日里的烦恼好像都只有今日该穿那件衣裙，该梳个怎样的发髻。
那些东西都是她们依附的家族所赋予她们的，实际上并不属于她们自己。若是有一天，家族落败，亦或者是她们被家族最终抛弃。
已经失去了自立能力的她们，下场将会变得无比悲惨。
毕竟像卫大人那般有情有义，有能力，有担当的男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说白了，若是做不到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独立，女子的幸与不幸，就只能完全寄托在肩负赡养她们义务的男人的一念之间。
当然，世界之大，如卫大人那般的好男儿有之，如关月尧父亲那般不负责任的渣男亦有之。
可将自己的生活和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多愚蠢的事情。自己的命运，就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一点，关月尧已经从自己母亲的遭遇里，有了十分深刻的认知。
今日她的坚持，有几分是对于当今女子所处环境的险恶感到唇亡齿寒尚且无法得知。但是从母亲，从身边女性的遭遇里，她几乎是发自本能地开始恐惧。
关月尧害怕自己也陷入那样的境地，被困在名为家庭的囚牢之中，每日里只能围着丈夫与孩子打转。然后渐渐的，在日复一日中失去自我。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我们刚结婚时半点的好脾气。我会爱上别人，还不都是因为你现在变得如此无趣，我们之间也没有共同语言了。”
关月尧想起了父母离婚时，那个男人的话。当时不懂事，也曾在心中暗暗埋怨过母亲，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母亲的眼睛里只有那些财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父亲才变心的。
可现在，懂事了，她才无比的庆幸，那些阴暗又愚蠢的念头她从未诉诸于口过。
就像意识回到现代的那一晚母亲告诫过她的一样，爱情、婚姻都有可能背叛她，只有事业不会。
所以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的为自己争取到能够继续作为一名军人出征的权利，哪怕希望渺茫，哪怕最后失败身死。
那也好过最后和这个时代所有的女子一样，最后找一个男人嫁了，一辈子被禁锢在家庭之中，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
“你让朕考虑考虑……”刘彻叹了口气，却不敢再去看少女那执拗的目光。
刘彻并不是嫉贤妒能的君主，他本就无意置她于死地。可是关月尧的要求在他看来，还是太过出格了。
哪怕身为天子，他本人对于任用女子为武将并没有太多的好恶。
可此事会让本就还没能在朝堂上获得太多支持的北伐匈奴之事，招致更多的非难。这是刘彻身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在接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能够做出的预判。
关月尧躺在榻上，勉力的扭头想要向殿外望去。可她中看到一抹玄色的衣角从眼前一闪而过，又飞快地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你好好休息吧，等养好了伤，我们再从长计议。”这是刘彻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关月尧都没能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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