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这腊日粥是给我们的吗?”
正在关月尧低头沉思时,一声略带惊喜和期待地询问从不远处的院门口传来。关月尧闻声一怔,转头看去,却见司马迁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看模样已经听了有一阵子了。
关月尧心中一沉,平日也不见这小子串门,今日怎么来得这般不是时候?
可话已经说出了口,还被当事人听了去,再要收回,关月尧也舍不下自己的脸皮。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将食盒递了过去,笑得颇有些勉强:“正是呢,既然你来了,你便自己带回去吧,也正好省得我再跑这一趟了。”
她说的颇有些情愿,可又想快些打发了司马子长,好再找个借口让阮婶婶再为自己盛碗粥来。
可哪知,司马子长却没有半分拿了粥便要走的意思。他伸手接过了食盒,腊日粥香甜的气息霎时间便钻入了他的鼻腔中之中,惹得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司马迁来长安随董子学习公羊之学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董子不好奢靡,家中虽也富足,但自己过得却如清修之士。
他这个难得能得他言传身教的入室弟子,也已经算是十分满足了。
毕竟董子虽是开坛授课,可几乎所有的弟子皆是由师兄吕步舒在负责教导。有许多人直到出了师,许是都不曾见过董子一面。
而自己能够得董子亲传,也多是因为父亲司马谈与董子的关系。司马迁不敢抱怨生活条件的艰苦,侍奉起师父来也向来用心。
只不过,最近数月,因为与关月尧关系渐熟,也开始学会了趁着师父不注意,来关月尧这儿改善改善生活。
“对了,你来寻我做什么?可是你家师父又要来我家借东西?”关月尧被人打乱了计划,心情不太好,询问起话来便也没了好声气。
“啊,不是不是。是董子说这些时日受了你们家许多照拂,因此在家中设了一宴,作为答谢,董子让我特地来请小娘子去赴宴的。”
关月尧听罢,心中却是忙不迭地叫苦。这些时间,她在巷子中混熟的可不止司马子长,就连平日在家深居简出的董子也接触了几次。
她可太知道,董子虽然平日里潜心学问,但到底是为人师表惯了,说教起大道理来可真是一套一套的,说上一二个时辰都不带停的。
“我可以不去吗?”关月尧苦着脸询问道。
司马迁看着关月尧的反应,知道她为何会有这反应。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一口否决了关月尧的提议。
开玩笑,若是他不将关月尧带回去,一会儿听董子教诲的人就是自己了!一想到这,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拽住关月尧的衣袖,便将她往董子的家里拖去。
*
董子崇尚节俭,说是设宴,可宴席中的吃食在关月尧看来却还比不上自己家中平日所食。
可由此,也能瞧出,董子平日所食恐怕比这还要简朴,也难怪把司马迁这么个半大小子,饿得三天两头便找借口来自己家里蹭吃蹭喝。
想到这,关月尧不由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在一旁作陪的司马迁。司马迁也回以一眼,两个少年彼此间交换了一个意会的神色,又老老实实垂头聆听着董子的教诲。
“老夫向来以为,人事有变,天地必以异象应之。男为阳,女为阴。阳者天之德,阴者天之刑。如今关小娘子以女子之身而克匈奴,岂不正是应在此处。”
关月尧闻言一怔,在朝堂上经过了那样一番争执,她几乎要对旁人,尤其是男子议论生出了应激的反应。
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男子如此评价她之前的举动,尤其,还是从董子这样的当世大儒口中。
“您……您不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吗?”关月尧有些愣怔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老者,有些迟疑地问道。
“昔年孔子往见老聃,老聃曰‘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汝驱退匈奴护我大汉子民是仁;不肯逃避,直面罪责是义。
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也,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汝虽为女子,可仁义兼备,亦是难得的君子。老夫又如何可以看轻了你?”
董子面不改色地说完,竟是朝着关月尧郑重一揖。
“关小娘子救我大汉边民于水火,却无端招致朝中无德之臣攻讦。老夫这一拜,却是为百姓苍生,这也是朝廷欠你的。”
关月尧眼眶一热,仓促地起身,一把将董子扶了起来。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此前所受的种种非议与折磨,都是值得的。
这些时日以一来被愤懑,被怨恨所笼罩的内心,似乎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就像她曾经对着居庸关的士兵们说过的话一样,保家卫国本是正确之事,种的是善因,又怎会结出恶果?
不,就算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也好过她如今这般终日无所事事的浪费自己的生命。
时间或许是这世上最公正不过的东西了,不管你是躺平休息,又或者是为了理想努力,时间总是以一样的速度流逝着。
那么既然玩着也是过一天,努力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也是过一天,关月尧觉得自己应该选择后者。
既然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既然妥协也是无用,她便偏要挑战这不公。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女子不是需要保护的弱者,不是在家庭中相夫教子的温顺主妇。
女子也可以成为强者,可以在这个这个世道上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即便……即便最后她失败了,至少她的事迹可以让更多有才学,有志气的女子看到更多的可能。
无数的蝼蚁团结在一起,一样可以撼动大象。
或许,此时的她仅仅只是寒风凛冽的黑夜之中,一点微弱的萤火,不知何时就要为劲风所吹灭。可只要这萤火被需要的人看到,一样可以为后人照亮前进的路途。
何况,伟人也曾经说过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觉醒的人越来越多,谁说就一定改变不了这个不公的世道呢?
就如1921年的人民想像不到一百年后,在同样的这片大地上,伟大而古老的文明会重新焕发出怎样的活力。
公元前129年的女子们也想像不到一个对女子更加宽容的社会会是怎样的,但只要有人去做,美好的愿景就终有实现的一天。
*
席间再次恢复了秩序,三人重新在自己的座次之下安坐了下来。董子的品行高洁,思想却不迂腐,借着话头,再次说起了仁义之事。
“仁之于人,义之于我者,小娘子不可不察呀。世人习春秋,却不察此圣人之意,反以仁自裕,而以义设人,实是可悲可恨可叹。
仁之法在爱人而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而不在正人。我自不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
这一次,关月尧静静地聆听着董子的教诲,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她似乎渐渐明白了司马迁为何甘愿这般清贫的生活,也要守在他的身边。
董子,是真正可以被称之为先生的大儒。
“董子,学生明白了!就如昔者晋灵公,杀膳宰以淑饮食,弹大夫以娱其意,非不厚自爱,然而不得为淑者,不爱人也。质于爱民,以下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不爱,奚足谓仁。可是如此?”司马迁歪头想了想,片刻后恍然大悟道。
“正是如此,实心爱民,不遗庶物,盖圣人之仁博。始于自爱,推于爱人,极于爱物,此春秋之志也。”董子点了点头,肯定了司马迁的话。
“董子,若是如此,那诸如匈奴西域诸民,我等军人,又当如何处之?他们于我汉人既是侵略者,却也是民,究竟该杀还是该恕呢?”关月尧听了两人的对话,却想起了一个另自己颇为困惑的问题。
董子听罢,微一沉吟,复又轻轻叹了口气:“若能教化,自然以教化为主。大汉与匈奴无仇,而匈奴以武功强盛扰我边疆,虏我百姓,是为无道。汉之伐匈奴,是以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
可此军政大事,又岂是寻常百姓能够置喙的?霸主贪婪,挥师南侵,端坐于王庭之中,便掠大汉财货无算。而百姓在战场以身肉搏,所得不过毫厘。唉……”
说到这,屋中的三人皆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真是兴也苦百姓,亡也苦百姓。
“董子,我知道了,若我能够官复原职,再带兵打战,我一定不再擅杀俘虏,若愿意归顺我大汉的,我便好好收拢,教化他们礼义廉耻。若是不肯,自然也不能放虎归山,让他们再成大汉的隐患。”关月尧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道。
可话说到这,她又想起了自己如今的状况,想要起复还不知是猴年马月之事。但这一次,她并不为此失落,而是依旧坚定地说道:“即便起复无望,我相信天地间也总有我能做之事!”
文中董子所说的话,都引用或化用自《春秋繁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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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第 2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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