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身躯沉入海中,一路下坠,看不到尽头。
我被八尾最后的攻击从空中打落,幌金绳被扉间用刀剑劈成两半,我的四肢折断,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见到的最后一幕是扉间执剑,雷光撼动天地,全力一击。
海里面还有好多别的东西。
有方才那些与我们一道沉船那些倒霉蛋散落的物件,有精致的妆奁,男子的刀剑、护腕,有女子用的黄金发饰,有月之国特产的松石珠宝,还有南蛮那儿传来的玻璃制品,他们在海底下也构筑成了一个失落的世界,诉说着世间争斗的下场。
反倒是深海中沉寂,沉寂到看不见人间的善恶与灾祸。
我的身躯再往下沉,好似见到了那传闻中被巨浪洪水吞没的城市。
千百年来,它们深埋水下,沉睡在此。
我也会如此吗?力量正在我体内如若流沙逝去。
海水的压力逐渐增加,挤压着我的全身,我的眼中只能依稀看见水面上那个拥有银色脑袋的家伙,他握着雷光闪烁的宝剑好像四处在呼唤谁人的名讳。
“阿善。”
“善。”
迷蒙中好似远方有海妖的声音传来,缱绻而哀伤,久久萦绕在我耳边。
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恢复了人类的形态,穿着旧时羽衣家的服饰,站在羽衣本家的回廊下。
那里不再是一片废墟残垣,只不过都泡在了澄澈的水中。
我左右互相张望,转而心中害怕,就在回廊上跑了起来,虽说是在水中可不阻碍我任何的行动。
那里是我的故乡,我的家,我不会忘却那里的任何一样物事,包括墙下空留的狸洞。
祖父居住的院落距离我的有那么点子距离,但我素来知晓更简便的方法过去,我钻过狸洞,遇见那棵樱花树摸摸它的树干,然后我有跳上院墙,三步两步就到了祖父的院子。
站在高位的我将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并排的和室移门大开,阿绫正端着一沓书简报告(那里面是我涂涂改改的作业!)往祖父的书斋走去,而祖父正在自己的卧房内与前来做客的光博下棋。那几个多事、总爱说教的长老们,在树下跳舞的跳舞,醉酒的醉酒,唱那个什么……小蝴蝶歌曲。
还有悟长老,他喜好音乐,弹奏着那支从南蛮得来的弦琴。
他其实对我不错,虽然爱说教我,但与我说过不少世间的逸闻趣事。
他喜欢一支的曲子乃是遥远遥远遥远漠北来的词曲,抑或那个地方叫天山?反正那个地方,不属于火之国,更不属于五大国之列。
那是别人的故土,别人的家园。
我对故事中的地名向来不用心去记,唯独倒记得这段歌曲。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注1)
那是一个如同天神降世般的少年保家卫国的故事,他英勇、果敢、面对庞大的敌人孤身长驱直入,永不回头。
少时初闻我只懂得羡慕那般英勇,而如今才明白——每个英雄的背后,堆积着多少白骨,而每具白骨,都曾是某个人心中,熠熠生辉的少年。
悟长老的琴声如涟漪般在水波中荡漾,他抬头望见我,并未惊讶,反而一如既往的不正经的笑容,指尖未停。那曲调苍凉,与他身后醉舞欢歌的其他长老们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我没有停留,跃下院墙,径直走向祖父的书斋。
阿绫刚好从里面出来,见到我,她抱着书简微微侧身,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为我让路,轻声说:“少主,家主正在等您。”
我踏入书斋。这里并非我预想中祖父伏案疾书的模样。光博不见了,他站在敞开的窗前,望着窗外水波中摇曳的樱花树,负手而立。水光透过窗棂,在他素色的羽织上投下流动的波纹。
“回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仿佛我只是贪玩晚归。
“祖父。”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水中也清晰如常,“这里……是黄泉比良坂吗?”
祖父缓缓转身,他的面容并非我最后记忆中的焦黑与苦痛,而是安详,带着我熟悉的、略带严厉的温和。
“这里只是你记忆的归处。是你的‘心象’,善。”
他目光如炬,落在我折断的四肢和残破的衣衫上,那并非实体,却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状态。
“我羽衣一族的女君,做得很好。”
他夸赞我,隔了这些时光,我做了这么多,终于,我听到了想要的回应。
我的泪一经眼眶而出便融进了水中,无踪无影。
“我……撑不住了。”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在祖父面前,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可以偶尔示弱的孩子。
“胡闹。”祖父低斥,却无怒意,只有深沉的怜惜,“你已将雷神之剑交给了值得托付之人,打破了千年的枷锁。羽衣一族的未来,已在你手中重塑。此刻放弃,对得起谁?”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我心海中炸响。
是啊,雷神之剑在我手中无法绽放出真正的光芒,但我慧眼识人,我将他交给了扉间,与他立下牢不可破的誓言,见证了两种血脉共鸣时撼天动地的力量。
我看到了新的可能。
“可是……”
“没有可是!”祖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善,你已经是羽衣的族长了。”
这时小玉忽然跑了进来,她对我露出狼狼一笑,随后就转悠到了祖父身边。
老头拍拍她的脑袋,与她说:“小玉,你也辛苦了。”
“小玉……”
我被她忽然的闯入震撼的不能自己,她这是……?
“你的使命结束了,小玉。自此以后可以好好休息了。”
小玉眨眨眼睛,她是祖父的召唤兽,跟原主人理所当然。
我却不依,我蛮横惯了,什么都想留在身边,我伸出手想要抓她的狼脑袋,她却温柔地避开。
“阿善!不要任性,再看看你周围。”
我依言环顾,书斋依旧,窗外的歌舞琴声依稀可闻。但下一刻,景象开始变幻。水中似乎浮现出更多的面孔——是那些在海上罹难的乘客,他们惊惶的表情逐渐平静,身影在波光中缓缓消散,如同被超度至净土。
“深海沉寂,不论人间善恶,但你不同。”祖父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他的目光却更加锐利,“你的战场不在这里,你的族人,你的盟友,那个还在海面上呼唤你的银发小子……他们都在等你。”
“祖父!”我心中一痛,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
他却微笑着,任由身躯化为点点荧光,好像那日我在新月之国海边见到的景象,祖父的脸庞慢慢地融入水中。
“去吧,阿善。羽衣一族的骄傲,不在于固守旧土,而在于开拓未来。这一点,你做得比我好……”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整个水下庭院也开始波动、消散。琴声、歌声、舞姿,都化作了温柔的水流。
一股强大的拉力从上方传来。
“阿善——!”
这一次,不再是迷蒙的海妖之歌,而是扉间嘶哑却无比清晰的怒吼,如同劈开黑暗的雷霆,贯穿了深海的死寂。
我猛地抬头,望向那片有光的方向,用尽灵魂深处最后的气力,向上伸出了手。
那股拉力如此强劲,蛮横地撕破了深海的宁静与幻梦。
冰冷的海水重新变得真实而刺骨,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让我几乎瞬间昏厥。此时我已经退回人形,又是浑身**,扉间连忙从海中抓来好几块漂浮着的布帛将我缠紧,但那只手——那只坚定地抓住我手腕的手,成了连接我与生者世界的唯一纽带。
我向上望去。
透过晃动的水波与模糊的视线,我看到扉间银色的头发在海水中如同燃烧的苍白火焰。他一手紧握着雷神之剑,剑身的雷光在水下辟开一个相对稳定的气泡区域,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显然也已是强弩之末。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还挂着一缕未擦净的血丝,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红瞳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慌的急切。他无法在水下呼吸,全靠着一口精纯的查克拉硬撑,胸膛因缺氧而剧烈起伏。
见到我看向他,他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光彩。他没有试图说话——在水下这毫无意义——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我的手腕,然后开始奋力向上游去。
雷神之剑在他手中嗡鸣,残余的雷光驱散着深海的黑暗与水压,为他开辟道路。但他的速度明显受到了我的拖累,我断裂的四肢无法提供任何助力,反而成了沉重的负担。
就在这时,下方那被八尾搅动的深海乱流再次涌来,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想要将我们重新拖回深渊。
扉间猛地回头,看向那汹涌的暗流,又看向我。他红瞳一凛,闪过一丝决绝。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
雷神之剑并未坠落,而是凭借灵性悬浮在他身侧,依旧散发着守护的雷光。而他的双手,此刻都用来抱住了我。他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以一个近乎保护的姿态,用尽全身力气,双腿猛地一蹬,借着水流最后的推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想向上冲去。
我也帮你一把,不要显得我这个盟友很无用。
我的的双手已无法结印,唯独口中还能吐出练空弹。
“风遁——”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的刺痛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也带来了劫后余生的清醒。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只能感受到他紧紧抱着我的双臂那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他胸腔里同样急促而混乱的心跳。
我们浮在破碎的木板之间,周围的海面似乎平静了许多,金角银角与八尾的身影都已不见,只有远处小玉满身鲜血奋力引领而来的两只分别印有千手与羽衣族徽的船只正飞速靠近。
“咳咳……扉……间……”我艰难地发出声音。
他低下头,湿透的银发贴在额前,水滴不断从他下颌滑落,滴在我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里有余悸未消的愤怒,有如释重负的疲惫,还有一种……我无法精准形容的、深沉的的东西。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羽衣善……你下次再敢……”
他的话没能说完,或许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措辞,或许是因为感受到我身体的冰冷和虚弱。他最终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我的头轻轻按在他同样湿透却带着体温的肩窝,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不可闻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那个呼唤:
“阿善……”
仿佛是为了确认,我真的被他从那个沉寂的、失落的世界里,带回来了。
《小烈焰》狂澜篇完
注1:为我心中的英雄致敬 汉代 冠军侯 霍去病将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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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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