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
再不斩猛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灵魂归宿的激烈搏斗。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翻腾的复杂情绪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近乎于……疲惫的释然,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
他不再看白,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站在月光下的汐。少女的身影有些单薄,但她的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
“……哼。”再不斩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闷哼,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尘埃落定的决绝。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朝着汐的方向,伸出了他那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骨节粗大的右手。
那只手,曾沾染无数鲜血,曾挥舞斩首大刀掀起腥风血雨。此刻,它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那个代表着未知与可能的未来。
“那就……让我亲眼看看……”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看看你们晓组织这条……所谓的新路……到底能走多远!”
汐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代表着接纳与契约的染血大手,紫银色的眼眸中瞬间亮起了惊人的光芒。那光芒如同划破漫长寒夜的第一缕晨曦,充满了希望和一种沉重的、被托付的使命感。她的唇角,第一次清晰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如同薄雾初散、冰莲初绽般的清浅笑容。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属于医疗忍者的手,白皙、纤细,却蕴含着治愈生命的力量。她没有去握再不斩那布满伤痕的手掌,而是坚定地、轻轻地,握住了他那粗壮的手腕。一个代表着平等、接纳与承诺的姿态。
她的声音清晰而郑重,如同许下誓言。“欢迎加入晓,桃地再不斩先生——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
她闭了闭眼,缓缓道出那个三年未曾说出口的名字:“——我是雨音,今后请多指教了。”
就在汐的手即将完全握住再不斩手腕的瞬间,另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是白。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强撑着坐了起来,脸色依旧苍白如雪,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胸口的伤口在动作下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幽静的火焰。那火焰中,有对再不斩先生一如既往的忠诚追随,但此刻,更增添了一种全新的、被点燃的信念之火,以及一种……只投向眼前这个雾蓝色长发少女的、毫不掩饰的炽热悸动。
他感受到了汐手腕处传来的、属于生者的温暖脉搏,那温度仿佛带着微小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直抵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激起一阵陌生而强烈的战栗。
“我……我也……”白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异常清晰,“再不斩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的目光越过两人交叠的手,直直地望进汐那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紫银色眼眸深处,鼓起全部的勇气,补充道,“而且……我……想和雨音小姐……一起……见证您所说的……那个世界。”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少年人最真挚的承诺和最隐秘的心动。
汐的手微微一顿。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白覆在她手背上那只手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也看到了少年眼中那份纯净却炽热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追随,有感激,还有一种……让她心弦莫名一颤的、纯粹的信赖和某种她无法看透的情感。
紫银色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少年苍白却坚定的脸庞。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份炽热轻轻烫到。随即,她唇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不再是清浅的冰莲,而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真实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她反手,轻轻握住了白覆在她手背上的冰凉手指,将他那只手也一并包裹进自己的掌心,然后,稳稳地、牢固地,握住了再不斩的手腕。
三只手,以这样一种奇特而紧密的方式,交叠在一起。
再不斩染血的、象征杀戮与过去的粗糙手腕。
白冰凉的、代表追随与新生悸动的修长手指。
汐温热的、蕴含治愈与未来承诺的纤细手掌。
冰冷的血腥,温暖的生机;深沉的黑暗,微熹的晨光;旧日的修罗之路,全新的未知征途……一切矛盾的元素,在这一刻,在这三只交叠的手中,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统一。
再不斩感受着手腕上那少女掌心传来的、与她的言语同样坚定的力量。那是一种不同于战场厮杀的、带着奇异安抚感的热度,透过皮肤直抵他冰封多年的核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汐近在咫尺的脸上——月光下,她额角的汗珠未干,几缕雾蓝发丝贴在颊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神情中,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坚韧。他又瞥见白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甚至盖过了对自己那份依赖的炽热光芒。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对这份坚韧的欣赏、对这份温暖的贪恋、以及对白那份炽热目光的微妙刺痛感的复杂情绪,悄然在再不斩的心底翻腾。他胸腔里那被仇恨和愤怒占据太久的地方,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震动。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从鼻子里再次发出一声沉闷的、却不再充满戾气的哼声,算是最终的确认。这哼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慌乱。
“哼……那就……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许多暴戾,多了一丝认命般的决绝,以及对前路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这份刚刚萌芽的奇异牵引的期待。
汐点了点头,紫银色的眼眸扫过两人依旧严重的伤势。“你们的伤势需要立刻进行更彻底的治疗和静养。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松开手,走到白身边,小心地扶住他因虚弱而有些摇晃的身体。
当汐的手臂环过白的肩膀,支撑起他一部分重量时,白清晰地闻到了她发间传来的一丝极淡的、如同雪后初晴森林般的清冽气息。那气息混着淡淡的药草香,瞬间钻入他的鼻腔,让他本就有些紊乱的心跳更加失序,苍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几乎不敢侧头看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只能低垂着眼帘,感受着肩膀上那份支撑的重量和温度,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头。
“能走吗?”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关切。
“……可……可以。”白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另一边,再不斩也咬着牙,用斩首大刀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而艰难地站了起来。每一次动作都让他脸色更加灰败,后背那道被汐暂时封住的巨大伤口传来阵阵撕裂的痛楚。
他拒绝了汐可能的搀扶——他无法在此时再次承受那份近距离接触带来的、扰乱他心神的悸动——只是用那双依旧锐利、此刻却深藏着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睛,沉默地扫视着这片的土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是告别,也是对过去的埋葬。然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前方那扶着白的、纤细却挺拔的背影时,那复杂的情绪中,又悄然掺杂进了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专注。
“走吧。”汐不再多言,扶着白,率先朝着树林深处一个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不快,显然在照顾着两个重伤员的移动速度。
夜风吹过林间,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渐渐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惨白的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三人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白被汐半扶着,步履蹒跚地走着。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口,带来阵阵闷痛,但这痛楚似乎被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覆盖了——汐手臂传来的支撑力量,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以及她偶尔因为脚下不平而轻微靠近时,发丝拂过他脸颊带来的微痒触感……这一切都如同细小的电流,在他体内乱窜。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冲破那单薄的胸膛。
他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月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条,雾蓝色的长发有几缕被夜风吹起,拂过她白皙的颈侧。她的侧脸沉静而专注,仿佛在警惕着周围的黑暗。白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信赖、迷茫和某种隐秘憧憬的复杂情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房,越收越紧。
汐似乎察觉到了他短暂而慌乱的注视。她微微侧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再次短暂相接。
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触电般瞬间收回了视线,低垂着头,死死盯着脚下崎岖不平的路面,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
汐没有说什么。只是那扶在他肩膀上的手,似乎更轻柔、更稳固了一些。紫银色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了然和温和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静。她重新转回头,继续专注于前路和警戒。
走在后面的再不斩,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充满了少年人青涩悸动的交流尽收眼底。他那张被绷带覆盖、只露出锐利眼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内心深处,一股难以名状的、带着酸涩和强烈占有欲的焦躁感,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缠绕着他的心脏。
看着白眼中那份纯粹的、因汐而起的炽热光芒,再对比自己心中那份同样被点燃、却更加沉重、晦暗、甚至带着自我厌恶的悸动,一种前所未有的烦闷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握着斩首大刀刀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才能宣泄出心中这股陌生的、令他感到无措的激烈情绪。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前方那两个靠得太近的身影,但那抹雾蓝色的影子,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眼底。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破碎的月光,跟随着前方那两道相互扶持的身影,走向密林更深的未知黑暗。
不知何时起风了。夜风穿过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零星的、早落的樱花瓣。那些脆弱的花瓣被风裹挟着,打着旋儿,有几片沾着夜露,轻轻地、无声地落在了汐雾蓝色的发梢上,也落在了汐扶着白的那只手臂上。
粉白的花瓣,落在肃杀的黑红之上,落在象征新生的雾蓝之上。
像是一个沉默的注脚,又像是一个渺茫却真实的希望印记。
月光无声流淌,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没入前方深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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