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蹿得老高,浓烟呛得人直咳嗽。里苏特扔完画框之后,转身便走了。我站在旁边,心中涌起一万个疑问,却没有一个胆敢出口。
众人便跟着他一起往回走,霍尔马吉欧落在最后,见我还不动,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涅罗先生他……不开心吗?”这其实是无端的猜测,我并没有看见任何迹象或者证据。
“老大多数时候就是那张脸啦,”霍尔马吉欧挂起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别多想,去洗个手吧,大家等着吃晚饭呢。”
蛤蜊和青口在沸腾的橄榄油和炸得金黄的蒜末上颤动着,贝壳缓缓张开,饱满的贝肉中渗出浓稠的汁水。我在另一口锅里把面包片煎到酥脆后盛出,然后回来揭了锅盖开大火,淋入白葡萄酒,馥郁的香气腾地窜了上来……这道汤在对付我脸色阴沉的前队长时总是很有效,我只是不知道此刻端出它来是否对我的现小队也有安抚作用。
至于为什么会觉得他们需要安抚?我其实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只是里苏特那空洞的眼神和三十六只画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画面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沉浮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边往锅里加入自制的番茄酱,直到清透汤汁变成鲜艳的橙红。
“哇阿美,你在做什么?香迷糊了!”伊鲁索探头探脑地溜进厨房,企图偷走一块已经装好盘的香煎鸡肉,被我用木勺敲了手背。
“普通的海鲜汤。晚上大家不是要聚齐吗?”我把汤盛进大碗里,摇了摇手指,“在那之前可不能偷吃。”
准备好出餐的时候,普罗修特和贝西回来了。
“你把那些东西全烧了?”普罗修特的金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一进门劈头就问。
“新人需要房间,那些旧货也卖不上价,烧了省事。”里苏特正同着梅洛尼和加丘一起往桌上摆盘子,闻言头也不回地答道。
“你……我还有些文件放在里面,你问都不问就都烧了?!”普罗修特一阵气结,逼近过来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
“你的东西我拿出来了,都在我房间,完好无损。”里苏特话音刚落,普罗修特便沉着脸“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了。
里苏特也不理会,一边继续摆放餐具,一边吩咐贝西去厨房帮我端菜。
普罗修特回来的时候,神情明显缓和了许多:“那个……谢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你怎么也不跟我去个电话说一声?那里面有些……不适合随便丢的。”
“没丢,烧了,”里苏特坐了下来,伸手示意他也落座,“干干净净。”
普罗修特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拉开餐椅:“行,吃饭吧。”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和贝西一起把菜端上桌。
“这是谁的手艺?闻着蛮不错。”普罗修特抽了抽鼻子。
“阿美做的啦!”伊鲁索眉飞色舞,“中午你不在真可惜,阿美做的炸鱼排是出街卖分分钟就能被抢光的!”
“是吗?”普罗修特饶有兴味地看向我,“那你会做番红花烩饭吗?”
这些天我已经观察出来,虽然没有一个副队长头衔,但普罗修特实际上掌握着暗杀组内务和外联许多具体的琐事,像个大总管。如果今天他不是恰好外出,大概本应是他来安排清理房间的任务。他看起来是位讲究细节,要求严厉的前辈,我必须小心应对。
“我试着做过一两次,不过这是道北方菜,我还没机会请真正的北方人品尝过,所以也不知做得地不地道。”
“那下次做给我尝尝。”普罗修特笑着道,“你能做就已经超出预期了,不像这里某些人,名字叫烩饭却从不做烩饭。”
众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气氛渐渐回暖,伊鲁索又开始讲起他在清理房间时发现的“宝藏”,霍尔马吉欧笑得差点把汤喷出来。梅洛尼慢条斯理地把土豆泥裹在叉子上舔,时不时插几句嘴,加丘则一言不发地跟盘子里的鸡肉较劲。
贝西坐在我旁边,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桌上的餐具,突然开口:“队长,杯子是不是……拿错了?”
里苏特正准备给大家倒酒,闻言一愣,低头看去,桌上果然排列着九个玻璃杯。他看了一眼那只多余的杯子,不动声色地拿起它放回餐柜。
普罗修特给了贝西一记眼刀。
“对……对不起!”贝西好像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来帮您……”
“没事,”里苏特坐回原位,声音平静无波,“我的错。”说完拿起酒瓶,“砰”地一声起开瓶盖,继续给大家斟酒。
“嗨呀,大伙收拾了一天都累坏了,看把老大都累糊涂了,我们快点吃完饭,早点歇着。”伊鲁索打着哈哈,霍尔马吉欧试图把气氛拉回来:“来来来,哇,阿美这汤绝了!大家多喝点!”
晚餐继续进行,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我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里苏特拿错的酒杯,普罗修特对房间的敏感,加丘的愤怒,还有那些被烧掉的画框和房间内遗留的物品……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某个故事,某个暗杀组众人心照不宣却绝口不提的故事。
我恍然想起调入暗杀组之前曾经听到过的一点传闻,突然有点痛恨自己不够八卦,当初应该打听得更详细些才对。
不论如何,现在我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接下来我该想想怎样才能验证它。
饭后,我和贝西他们收拾餐桌时,里苏特和普罗修特先后站了起来。他俩并没再交谈,只是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我低下头,把盘子收进厨房,心中却越发确定:西边那个房间,绝不仅仅是个堆垃圾的地方。
现在,它属于我了——虽然还残留着些许玫瑰香水的气味,但已经是个干净整洁的房间了。
我小心锁好房门,一头倒在新收拾出来的大圆床上,刚换上的丝绸床单是原本放在衣柜中未拆封的,滑得我差点滚下床去。除了香水味甜得有点过分,我躺平之后发现了另一件令人头晕的事情——正对着床的天花板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我呻吟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没有人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事,没事的……他们安排我住在这儿只是因为房间不够……这里是暗杀组,暗杀组是……不一样的。
我疲惫地拉过毯子来盖住头,准备努力入睡时,手不经意地滑到床缝里,摸到了一个扁扁的、小小的塑料包装。我好奇地拿出来一看——一枚未拆封的避孕套。
“够了……够了。”懊恼地叹息一声,我将那个小包装塞回床缝,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隔壁传来的响动吵醒。
噪音隔着墙闷闷地传来,像是有人在打闹,又像是有人在说话,模模糊糊断断续续,虽然音量不大,但已足够对我这个睡眠质量堪忧的人造成困扰。
真是……这老房子,隔音也太差了!我暗暗抱怨,把头从毯子里露出来喘了口气,盯着天花板。巨大的镜子里映出我疲惫的脸,我庆幸睡着之前没敢关灯,新换的灯泡还算明亮,暖黄色的光多少降低了这个房间的诡异感……这时我猛然想起,那面墙的另一边应该是里苏特的书房。我上一次去的时候注意到,那间书房里还有一扇门通向更深处,应该是和卧室连在一起的。平时除了被队长召唤,没有人会擅自踏入他的书房。
——这么晚了,谁会在队长的书房里逗留呢?
我心头一紧,顿时睡意全无,于是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屏住呼吸,耳朵贴近墙壁。
果然,是两个人在对话……确切地说,是压低了声音的争吵,伴随着一些可能是肢体冲突的噪声。
“忘了吧,不值得。”里苏特的声音低沉冷峻一如既往。
“不值得?”普罗修特在笑,声音里透着比里苏特更尖锐的锋芒,“你跟他俩出生入死的时候,我还在米兰架鹰斗狗呢!我不信你就能忘得掉。”
“忘不掉又怎样?”里苏特毫无感情地平铺直叙,“赢不了的,普罗修特。你比我清楚。”
“你——”普罗修特声音陡然拔高,似乎被噎住了,顿了几秒钟,随即又压低,从喉咙中挤出一连串质问,“你会怕赢不了?你会怕死?你他妈是谁?还是里苏特·涅罗吗?!”一阵剧烈的推搡和踉跄的脚步声从南到北,又很快从房间北边推了回来。
“你知道我是谁。”里苏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么窝囊的!□□里的卵蛋还在呢吗,啊?”普罗修特从牙缝中发出他独特的嗤笑,我从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对里苏特说话,真心佩服他的勇气,“下次你要缩了、退了、怂了,别拉着我一起!”
一阵更剧烈的推搡声传来,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被撞倒了。
“妈的!你要是累了厌了不想干了,就他妈把屁股从队长的位子上挪下来!”普罗修特咬牙切齿,“我他妈可还没怂,换我来干!”
“你敢擅自行动试试。”里苏特的声音冰冷到恐怖,带着我前所未见的威压。
我不敢想象此刻那位银发巨人脸上的表情,如果换了是我站在他面前,也许早就像只吓破胆的羊一样,直挺挺地晕倒了吧……
“我有什么不敢?!我敢的事儿多了去了!”普罗修特的话音反倒越来越高亢,伴随着什么东西被刮倒摔在地上的声音,“我他妈还敢□□呢!”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和一连串的闷响碰撞。其中夹杂着布料撕裂的声音,几下明显是肉搏的击打声音,之后普罗修特毫不留情的咒骂就像被封进了罐子里,伴随着两个人先后吃痛的闷哼,更多物品被撞翻的声响不断传来。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以为一场斗殴已经无法避免地上演。可就在这时,墙壁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却变了——缠斗声中夹杂着奇怪的喘息,咒骂变成了哀鸣,激烈、急促,带着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节奏。我愣了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血色瞬间从我脸上褪去。
他们这是在……?!
恐慌袭来,我几乎是立刻从墙边弹开,跌跌撞撞地缩回床上,拉过毯子蒙住头。可那些声音依然隐隐约约传来,像是在嘲笑我的迟钝和狼狈。我的胃在翻腾,脑子里乱成一团——里苏特和普罗修特?他们刚刚争吵的,会是我想的那件事吗?怎么又突然变成了……普罗修特是因为当面顶撞队长,所以被惩罚了吗?……那些压抑的哀鸣穿过墙壁和空气钻进我的耳朵里,我裹紧身上的毯子,双手微微颤抖。
隔壁的声音伴着踉跄和推搡远离,似乎他俩终于是离开了书房,转入卧室中去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切最终归于平静。我在毯子里憋得有点缺氧,迷迷糊糊但已彻底没了睡意,索性披上外套,轻手轻脚下了楼。
头有点晕,大概是低血糖了。我打算去趟厨房,吃点东西也许能让我好过些,顺便理清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客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天井的围栏,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刀锋般的银线,反照出家具的模糊轮廓。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正要摸向厨房时,才瞥见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苍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头、发间,却仍照不穿那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巨大阴影,只有赤红的双瞳在反光,像尚未熄灭的火炭。
——里苏特?!
里苏特就坐在那片月光的刀丛中,背微微佝偻,黑色衬衫的领口开了两粒扣,纽扣不翼而飞,只剩下扯断的缝线,颈侧到锁骨间有几道见了血的抓痕,显示他刚镇压了一场小小的异见暴动。他面前即将见底的玻璃瓶泛着幽光,手里握着一只酒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餐柜,确定那正是晚餐时他拿错的那只。
我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他——这个时候想退回房间,脚步声一定会暴露;可若要上前打招呼,我又觉得此时的里苏特仿佛被一层汤池铁城包围,任何靠近都显得不合时宜。
“睡不着?”就在我犹豫时,那两道赤红的目光转了过来,精准锁定了我。我心头一懔,差点叫出声。
“我……有点饿,想找点吃的。”我硬着头皮回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回酒杯,似乎对我的解释并不在意:“厨房有剩菜,牛奶在冰箱第二层。”
“谢、谢谢……”我连忙转身,逃也似的钻进厨房,心脏怦怦直跳。
我找到了一些冷掉的面包片,可惜海鲜汤是一滴都没剩下,我正在遗憾没有汤水可以送这点干面包时,突然想起里苏特刚刚告诉了我牛奶的位置。
——他是完全清楚厨房剩下多少食物,因此预料我吃面包时会需要牛奶?还是注意到我微不足道的入睡困难,于是让我喝点牛奶助眠?
连我的紧张也被他注意到了吗?果然,这幢建筑里没什么事能瞒过那双眼睛……还是说,这只是他身为队长的思虑周全?我靠在灶台边尽量缓慢地啜着热牛奶,想起刚才隔着墙传来的声音,捧着杯子的双手又开始发颤。
——为了我的目的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融入这里,设法拉近与他们的距离。但是,我真的能活着走进他的城池之内吗?……
无论我怎样拖延,都不得不再次经过客厅时,他正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动作缓慢而机械,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我又看到了那个空洞虚无的眼神,像是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此时此地,沉浸在某种遥远的回忆中。
对他怀有的恐惧和焦虑,也在这一瞬间动摇——虽然现在仍未得知那个他们没有讲出来的故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此情此景,还是会有点为他感到难过。
——啊哈,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丧命在他手中呢!我自顾尚且不暇还有空想这些?真是……荒唐……
回到房间,我盯了一会天花板的镜子,然后把自己藏进毯子里。感觉今天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像一张拼图,但缺失了关键的几块。而完整的拼图,恐怕只有等我跟暗杀组走得更近以后,才能慢慢揭开谜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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