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末,一个世纪交迭的重要时刻。
有史以来,人类头一次清醒地发现,用以计时的四位数字刻度迈入了新的纪元,如同指针转过表盘,在无数声滴答滴答后,动人心弦、令人屏息,期待着时钟能够圆满走过最后一刻,随后进入新的纪年。
这是令人心潮澎湃的,完美主义者迎来大团圆,神秘主义者期待预言照进现实。时尚潮流变得癫狂,艺术逐渐难以理解,文字成为冰冷的无机物。
寒冷地带的辽阔国度正在缓缓褪去红色的旗帜,北美洲耸立着帝国大厦,灯塔的光芒穿透飞旋的雪花,南美洲的火车载着香蕉和冰冻牛肉穿过草原,北非的劳动力涌入西欧,苍白雕塑与传世名画静静注视着城市。
这是新时代。每一台电视机都是这样说的。
这样重要的时刻本该是振奋的,我猜年轻人们会出现在某些灯光昏暗的场所,搂着自己的恋人,或者别人的男友女友,一头扎进烈性酒精的海洋,像疯了一样跳舞、接吻,用“迎接新世纪”当作借口,和平日里说不上话的人抱在一起,创造短暂的激情。
但那种事情和我关系不大,因为我很穷,甚至连进入酒吧的入场费都拿不出来。冬天一贯是考验财富的季节。有一件温暖柔软的羊绒毛衣是幸福生活的标准,高档挺阔的大衣是抵御寒潮的必需品,结实油亮的高筒皮靴,名牌格纹围巾,闪闪发亮的钻石耳钉,东方调辛辣的香水味……这些才是进入酒吧的入场费。上等人,有钱人,时髦人。
一到冬天,我就会被金钱的香气熏得涕泪直流,却还是挣扎的拼命睁开眼想看到那些流淌着的彩色生活,别人的富足总是令人羡慕。
圣诞节过去好几天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我收到了爸爸的礼物,一沓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里拉纸钞。每张都是大面值面值,统共五千。新钱的味道像刚煮出来的咖啡,令人醒神,我从邮局里出来,把信封放进外套内袋,冬季的寒风像一个巴掌那样吹过来,扇得我的头发乱飘。
他知道我刚从大学毕业吗?他知道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吗?还是说只是赚了一笔,于是大发善心给我寄了钱?
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猜了,毕竟给钱的原因并不重要,我也无力反抗飞来横财的后果。我需要钱,仅此而已。
回去的路上,经过了市政厅前设立的巨型圣诞树,挂满了树杈的黄色星星灯时不时弹动一下孱弱的电光,粘着闪粉的红色小球在寒风里微微颤抖。我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意识到这座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并不是我的家。
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父母离婚了。据我妈妈自己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会计,是时代的弄潮儿,小资的践行者,很早就离开远在亚洲的故乡,在欧洲旅行的时候遇见了爸爸。
爸爸自称也是会计,意大利人,其他的我不知道,因为他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他的照片一直摆在妈妈的卧室里,我每次撞见那张照片就像见了鬼,需要立刻移开目光。
实际上他也参与着我和妈妈的日常,就像美国电影里的俄国人,时隐时现,干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工作,每次浮出水面便会给我们带来强烈的不安。
上大学的时候妈妈去世了,她断气的前一天还在抢救花盆里的小葱,说法国的天气太干燥,什么都养不活,难怪蔬菜品类这么少。我不甚在意,因为我要去上大学了。她也很荣幸,因为我和她一样卖力的抢救着自己的人生。
医生说她死于疾病,我从未觉得她身体状况不佳。她整个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还活着,有肉的脸颊,总是微笑的嘴,还有静静放在腹部的双手,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吓唬我。嗨!我又来了。
我心里期待着会有这样奇迹般的恶作剧出现,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邻居们陪着我将妈妈下葬,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哭了,但从死亡到入土的整个过程如同流水线工厂作业,医院里的护士貌似习以为常,埋土的工人沉默的挥舞着铁锹。那天起我感到生命很宝贵,同时也很廉价。有种东西模糊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判定,这种东西叫做成人社会。
妈妈死后,爸爸寄来信件,十分简练地通知我立刻来意大利和他一起生活,他可以承担我之后的生活费。我没有回信,因为他对我而言只是陌生人。并且,妈妈常说的一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别人的帮助需要乘以万倍的报答。
我很小气,不愿意接受帮助也不想回报。于是我在贫穷中开始了大学生涯。有时我感到很幸运,妈妈是在我能合法打工之后离开的,她已经尽力了。但某种奇妙的怨恨如同幽魂一样萦绕着,为什么她就这样抛下我走了。我还是个小孩啊。
然而我的命运并不是上述的这幕悲惨咏叹调。
它在一个人的到来后彻底粉碎了,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这令我欣喜,也哀伤,因为依旧与爸爸脱不开关系。
某天我放学回家后,种着小葱的阳台上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起初我以为是个身材健壮的老人,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我站在楼下冲他大喊,他回过头,整张脸迎着阳光,我才看清楚是个年轻人,头发的颜色只是太浅了才呈现出那种苍白。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群神经病的,他从二楼的阳台跳了下来,发出沉沉的落地声。
节哀。他说。我为你带来了一些东西,或许你能用得到。
他从手提皮包里拿出一叠钱,随后告诉我这是代你父亲转交的。
我问他是谁。
他说自己叫里苏特,来自意大利,是个帮派成员。而爸爸是那个帮派的会计。
我感到茅塞顿开,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但这令我开心不起来。
我问他,妈妈真的是病死的吗?和你们有关系吗?
里苏特戴着墨镜,我只能看到他严肃的嘴角再度向下压了压,似乎不太想提及,但最终还是说了。
是的,你母亲的是被毒死的。他说。
谁干的?爸爸吗?我问。
他摇头,对我的猜测露出非常细小的微笑,仿佛在面对一个稚童的心直口快的冒犯。
敌对的帮派在捣乱,害死了很多文书人员的亲眷,很抱歉这样的事发生在你们身上。
我感到荒谬,帮派成员是外星球来的吗?为什么人命在他们嘴里变成了“捣乱后的受害者”?
我手里拿着那叠纸钞,想必脸上的表情是疑惑。他继续用不急不缓的语调说话。
你大学的专业是什么?他问。
会计。我回答道。
里苏特颔首,墨镜向下滑了一些,露出浓密的眉毛。
你是他们的骄傲,带着勇气和骄傲,好好活下去吧。
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像个傻子目送他的背影,手里的钱在风里哗哗作响。
这句话从一个帮派成员的嘴里说出来很可笑,但确实给了我勇气,也让我回忆起作为妈妈的孩子的骄傲。我继承了她的聪慧,也和她一样从不屈服。
《瓦尔登湖》里,梭罗有一段忠告是: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
我开始更加上心的学习,拼命地与数字周旋。
之后的大学几年,里苏特没有再出现过,他好像只是代表爸爸,或者代表那个暴力的黑色组织来见了见我,认证了我的存在,并给予了不上心的期待。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许爸爸死后我会接替他成为下一个会计。
帮派成员之间互相称为家人,家人之间没有秘密。想要不泄漏,就把这些秘密传递给下一代。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
我夹着爸爸从意大利寄来的牛皮纸信封,迎着寒风往家里走,浪漫主义建筑物矗立在狭窄歪曲的石板路两侧,光滑肥润的路面被无数人的鞋底打磨,商店橱窗里那些令人怜爱的时装与珠宝都那么耀眼。
这些店铺我都应聘过,无一例外被拒绝了,并不是我账目做的不好,只是他们不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姑娘罢了。为什么不让有闪亮金发的本地人来做?实际上我也是本地人,只是长得不像罢了。我以继承妈妈的亚洲面貌为荣。
我或许该寻找一些更加冷酷而困难的工作,比如工厂里的会计岗位,而不是暖气十足的时装店。
正当我这样胡思乱想着,时隔多年,竟然又在种着小葱的阳台上看到了里苏特。
他依旧背对着街道,靠着栏杆,白花花的短发,熊一样的背影。
我的步伐慢下来,最后鞋子擦着路面停住了,里苏特转过头,恰如其分地说好久不见,然后像个灵活而沉重的巨型动物那样再次一跃而下。
我对于帮派成员都是怪人的刻板印象再次加深。究竟为什么不走正门?
我抬头看着他。
“你好,里苏特。”
他还是戴着墨镜,我其实并不知道他完整的面貌。
“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点头:“还不错。”
这或许该反问一句,那你呢?但根据我朴素的认知,或许不该探究他们这些人的生活。
里苏特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想来意大利工作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的墨镜,等待后续。
“你父亲需要一位接任者。”
“他死了吗?”
里苏特沉默半晌,抬手摘下了墨镜。
我看见他那双已于常人的眼睛,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帮派内部清杂,误伤了文书人员,你父亲被卷入斗争,被流弹所伤,圣诞节那天去世了。”
他说完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上回他来的时候,说妈妈的死因也是帮派斗争。该死的阴魂不散的……
里苏特似乎觉得我呆立沉默的样子是吓傻了,走近了一步,用宽厚的手掌按在我的肩膀上。
“请节哀,他是位优秀的会计,我们会永远缅怀他……”
“不。”我忽然回过神,打断他了的话,“如果我做了新的会计,我也会这样死掉吗?”
里苏特用那双怪异的眼睛注视着我,随后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极其中性地说道:“没错,运气好是被毒死,运气不好是被误伤,如果你足够厉害就会被人暗杀,你藉藉无名也会被组织内部做掉。”
“你将脱离所有的寒冷饥饿与贫穷,代价是随时会死。”
“你有这个觉悟吗?”
1999年12月末,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
我和死神达成了共识,为了财富我愿意用性命做交换。这个拥有恐怖双眼的男人像个真正的死神,两度带来死讯,这次也要带走我。
而无法理解亡命之徒的我,被这个世界一点一点歪曲的面目全非,最终在这个寒冷且贫瘠的冬日,我和成人社会握手言和了。
开新文,中篇,总之就是个这样的故事,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争取写完。其实没什么很严肃的情节,后面就开始爱恨纠葛了,复仇和赚大钱也是主线。女主同意加入也是为了给老妈复仇。可以代!也可以当言情小说看。各种私设ooc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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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纪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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