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泛起闷热的潮土气息,黏糊糊的燥意从骨子里往外冒,汗水被锁在皮肤下,惹人刺痛发痒。我烦躁地拍打自己的脸颊,想起小时候,族里的兄姐带我去郊外射鸟。弓箭笨重,我拉弦的手都在发抖,全部神思都盯紧崖上的隼。那时候,身上也是这样刺痒,好像体内酝酿着一场磅礴的夏雨,而那只隼便是遮蔽的乌云。只有将乌云射下,被封印的雨水才能肆意地落下土地生根。
我现在真想把头顶的乌云给射下来,淋得透湿好过现在虚假的宁静。
那天隼展翅的瞬间,我对准目标,脱力的手终于将箭矢射出。在离弦的前一刻,堂姐轻说了一句矢头似乎有些低,我来不及思考,微抬高前臂,那平头的木矢与隼擦肩而过,扫下一根褐白相间的尾羽。堂姐眼疾手快搭箭射出,那矢上的麻绳才圈圈缠绕在隼的身体上,我听见树叶沙沙和重物落地的闷响。兄姐将这只隼送给了我,说,弋儿,怪不得姑母为你选了这个字,已经很近了,多加练习,你定会成为弋射高手。
我那时候对什么都很认真,我相信说出口的东西就能成为真理。我告诉他们,母亲唤我弋,是希望我能抓得住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哪怕再高,哪怕再难。可我至今遗憾。若不是我犹疑了,我定能亲手射中。那只隼我养了半年,每每看见它,懊悔便扎我一分。我将它放走,它毫无留恋,我只留下了那根尾羽。
我张开双臂,起拉弦之势,想着迟早有一天,我定要堂堂正正猎住一只属于我的鹰。
“嫂嫂也懂射箭?”陌生的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拉弦的手再次抖落。
我俯眼,透过雕镂精细的陶瓦看去,地上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庭院不算大,他却小得像一只蚂蚁。我那时候实在辨别不出来的是谁,便索性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儿时和兄姐胡闹,去郊外玩过一次,略懂。”我模棱回应,心想这么说不算撒谎。
空气里又陷入寂静,我仿佛能听见乌云卷动的声音。
“哥哥自小擅射。”楼下的人对我的回答没有兴趣,自顾自地说话,声音哑得像恶鬼嘶鸣,可此刻的情绪并无多少起伏。
他似乎坐在了廊下台阶上,我在屋顶看不见他了。脑海里回忆起傍晚时分,两双猩红的、连绝望和愤怒都被泪水打碎的眼睛,我提高声线,以对抗空气中越发浑厚拥挤的热流。
“相处太短,不曾得知此事,可惜......”可惜年少意气,断送于刀俎薪火与人腹。
我终究是说不出口,丧亲之痛我如何不知,食亲之惧我不可不共。三年前听愤离王城的父亲说到被祭祀的贵族,我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闭眼就是混沌血河里四分五裂的人头,他们哀鸣咒骂,声音难听得叫我心里倒刺丛生。我不得已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他们不过是王养大的食物,就与我们屠杀牛羊一样没有区别。我逼着自己吞下半个月来第一口羊肉,羊肉入肚,有些什么情感也被我一起封进身子里。存在着,但只要见不到,就能勉强不去想。
“嫂嫂恨吗?”
“慎言。”
“他们说哥哥贤逸风雅,被神选中做了座下臣,这是福泽家族的美事。我想知道究竟他是去侍奉哪个神,弟弟也不叫我问。我明明亲眼看见他们用刀割开哥哥的后背,砍下他的脚趾,他像个野兽一样大叫,我从未见过他那个样子。他明明就是死了,死得连牲畜都不如,他的肉和牲畜的肉混在一起,没有神明会来接他。”
“他是去侍奉神明了。”我强调。别院离王城不过半里,我怕隔墙有耳。亵渎神明,质疑祭礼,后果万劫不复。
周发再没说话,他大概也明白我的提醒。乌云又转了个圈,几滴雨水坠下,霎时间,天地挂满苍白的帘幕,耳边沙沙嗡鸣。头发,衣服全都胶黏于身,刚才的闷热一扫而空,我摊开四肢躺在屋顶,张口接下咸冷的水滴。
“我好恨,我不要他去侍奉神明,我只想带他回家。他死了,我们祭拜他都不可以。他的身子碎成那样,他的灵魂找不到家。”
雨的主宰下,下方的声音我听不真切,恍然间,他的哭泣声也和雨瓢泼。我轻叹气,再次坐起身。我想到父亲对商王暴行的种种怨愤,总是在雨天才会低声和我说出。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我只信自然神。神搅动人间波谲的气流,命运也随之飘转。
我那时没有想到,这晚的对话,寓言的会是两个王朝的命运。
03
我走下屋顶,躲在屋檐下的果然是周发。他只有鞋尖被打湿,整个人却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像无依的露珠,岌岌可危的残叶载不起他的重量。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即使是浮肿的,颓然的,可这的确是我对他第一个完整的印象,以至于此后岁月里,无论风霜如何打磨他的脸庞,我看见他时,总能回想起这个夜晚。
我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样抱着膝盖,隔着一拳的距离。
“你和我的父亲很像,周发。他也不信神。他曾经入王城,想为王效命,实现抱负,造福苍生。但他什么也做不到,王信神,贵族怕神,苍生畏神,神成了操纵一切的存在。可是周发,他们好像很少去想,除了没人见过的神,他们还应该信什么,怕什么,畏什么。”
“如果我恨神,我应该去恨谁,嫂嫂。”
“谁杀了你的哥哥,你就该恨谁。”
“那我又该信谁呢。”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又看不得他恳求的眼睛。好像在这个雨夜,我的回答有塑起他希望的力量。
“周发,信你自己。看准了你想要的,无论谁动摇你,都不要听。”
这句话音落,我和他又转头看向雨幕。泥土和野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我几乎能想象到土地下方有多么热闹,蚂蚁抢救快要溺毙的同伴,植物的根蔓钻进更深的地方,死亡与生命交错在一起,赞歌和祭词同时出现在神的降落里。
“走吧,送你回去。”
我拍拍湿透的衣摆,周发安静地跟在我身后,脚步声被水软化,绵柔无根。到了他们二兄弟的卧房门口时,我回头,恰与他视线相对。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里多了些新的东西,疑惑、固执、兴奋,他好像正在做一个他自己都不敢去信的决定。
像极了小时候那只总想逃离笼子的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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