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噪咂落地，我跑过去时，它掉进了一个石缝里。缝较深，它被矢绳捆住，无法飞起，凄厉嘶哑的叫声在林间回荡。我趴在地上想捞它上来，无奈手臂不够长，只得叫来不远处的周发帮忙。
这只乌鸦实在漂亮，形态润而修长，羽毛张开时，通身都散发宝石般的蓝光。“飞鸟遗之音”，鸟是商族的保护神，通常我们猎到，都不可放走，必须带回弑之，以防它们回到商族传信。可对于这只，我有些不舍。
周发看出我的心思，从我的手中接过被捆住的乌鸦，解开细绳，乌鸦得了解脱，扑翅飞去。我有些惊讶，问周发，你就这样放走它，不怕它去告发秘密吗。
“姜弋，你信飞鸟能乱周吗。”周发泰然立于我身后，勾着嘴唇，却不是疑问。
他早就知道我对这些怪力神说之事的态度。或者说，在这些方面，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我与他相视一笑，仔细地缠绕好矢上的细绳，以备下次使用。
“你和西伯侯并不完全一样。”
“商人用神谕控制天下太多年，父亲想要翦商，必须获得与神对话的能力。”
“那你呢？如果你将来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也需要靠神的传信巩固人心。”
“世间总有别的办法，我一定可以找到。”
后来我替他找到了。我与周旦废除人祭，信仰由奉神转为敬人。
恍然间，我又看见了那只从不回头的猎隼，双眼总是眺望着不属于此刻的方向。
遗憾的是，直到周发去世，他都没能摆脱商族的神带给他的影响。在君临天下的短暂两年，他的统治仍被囚禁在人祭的牢笼里，一生都没能走出去。
周发转身欲走，却又突然折返，眼神微闪，说这处离林口太远，天色太晚，我们还是一起行动，防止迷路。我点头，和他一深一浅地踏过潇瑟枯哑的秋叶，静谧的林子记录下我和他的痕迹。厚厚的枯叶下方有看不见的石块，周发踉跄一下，我拉住他的手，从此再也没有放开。
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和周发去到那片树林打猎，都能遇见那只乌鸦。它总是跟在我俩身后，我们便从地里抓虫子扔给它，它吃饱了，叫几声，我们就把虫子放在一旁的石头上，等我们走后，它才来叼走，不见踪影。这成了我和周发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那场堪称传奇的战争之前，我与周发从一只乌鸦身上，得到了难得的愉快与安宁。
我和周发说过了我收藏的那只隼的尾羽的故事，周发用带茧的指节拨弄根根柔软的羽丝，告诉我，你现在可以猎住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了。与我们一起吧，你的才能不比我身边的将领少半分。
我与周发成了婚。我想我拥有了属于我的鹰。
我烧掉了那根尾羽。
06
刚和周发搬到一块儿时，我就发现他吃饭总有问题，肉类难以下咽，神情苦如嚼蜡，又导致他精神不佳，总是忧虑盟友太少，可翦商之事过早公开，又要招来灭顶之灾，因此夜不能寐。我知道是因为什么，所以边给他夹菜，边不停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思绪。有次我和他谈起西边有名为虞和芮的小国发生争执，踏入周邦，看见民风相让，便主动化解了矛盾。人们敬佩周昌的圣德，民心高涨。现在世间都传，父亲定是有天命相护。
“周发，虽然我们不信他们的神，但天命在于人为，我愿意信，你也要信。世人长了双目双耳，能看能听，给他们多一点时间，不必过于忧心。”
他背朝烛光而坐，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听完，轻点头，往我碗里添了不少菜，我埋头吃着，可他的视线仍落在我身上。
我抬头，嘴里囫囵咀嚼，顺着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叫他快吃。
我想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无奈捏住他的鼻尖。“快吃吧”
“就是很好看。”他乖乖垂眸吃饭，小声念叨。可没吃几口，又开始看我。
“好啦。”我绕过桌子坐在他身边，把他举在半空的筷子强行放进碗里。“以后有的是时间看，现在好好吃饭，不许再抬头，我监督你。”
他嘴角敛了笑意，吃着吃着，左手没规矩地在案下牵着我说，只要是我信的，他都信。
后来，周昌离世，周发继位，但仍延续周昌的受命纪年，我们继续谋划翦商事业。
鹰化成了鸣震九天的凤。
我很久没再去打过猎，没再碰见过那只乌鸦。在某个平凡无奇的午后，我们就与它说完了这辈子最后一句告别。
越来越多的人踏进周王的宅院，槛上来来去去的痕迹终构成两年后牧野上的横野血迹。
在建周之前，周发就开始噩梦缠身。他会在夜晚惊叫着醒来，然后召来周旦，兄弟二人依偎着，一同掉进逃不出的残年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周发噩梦的模样。他捂着心口痛苦地翻身，最后裹着被子掉下床榻。我也被惊醒，着急下床去扶，只见他跪倒在地，额头抵于地面，捂脸悲泣，不愿叫我触碰，说自己这样太丑，我会厌恶。我不知所措，只敢小心地抚过周发颤抖的背脊，声声唤他我的夫君。
周发的哭声叫我心中揪起难以忍受的情绪，好像有一只手伸进我的心口，不停捏紧又放开我的心脏，让我在每个片刻的喘息之间无止境地缓解疼痛的余力。
我强行捧住周发的脸颊，让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周发的额头已经红了，他狼狈的模样与几年前重叠。他哽咽着同我说，姜弋，你知道我不信神的，可是我每每梦见哥哥死去，我却又忍不住地希望世上真有神仙，能佑他再不痛苦，得归安宁。
我摩挲过他湿润的眼尾，那冰凉的东西瞬间包裹着我的皮肤，一直冷到骨头里去。我跟他说，周发，我和你说过，信自己。只要你愿意，古往今来所有的神仙都是哥哥的保护神。
这样的话只能解一时之痛，周发却求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周发无力再支撑自己，跪不住地往我的方向倒下，我接住他，抱他枕在我的肩头。那里的衣服也被飞快打湿，我不得不清晰地与他掉进同一份刻骨的悲恸。我和他都不断地收紧手臂，试图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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