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旁虽然设立了多个哨所,但那是为了及时迎接孵化的果实,以及防范恶魔再次潜入,并不禁止天使或翼人靠近。平时也有不少人会到湖边散步,但像这样爬到树上去的还是少数。大多数居民对孕育自己的树怀有相当程度的敬畏,但云雀恭弥,也不知道该说他本就全无敬畏之心,还是他对世界的认知遵循一套独特的逻辑,又或者“根源”确实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
这或许也能说是某种惯性:一般天使破壳后会自发地游或者飞向河岸,但云雀恭弥反而因为他自己都难以言说的理由爬回了树上,更巧的是当天在岸边执勤的天使与翼人居然都未察觉到他的降生。直到几天后他睡觉时从树梢掉进湖里,才被守卫发现——以至于长久以来没有人知道他准确的降生日。后来还是阿诺德亲自占卜,才确定他的生日是5月5日。
云雀恭弥凝视着金绿色之间湛蓝的碎片,鼻尖是清浅至无味的湿润花香,耳畔是风与叶的簌簌声响,终于暂时忘却了烦心事,酝酿出稀薄的睡意。他打了个哈欠,调整了姿势,侧躺在并不算宽阔的枝条上,头枕着手臂发起呆来。他对自己的实力一向很有自信,虽然还是打不过风,更没有资格去挑战阿诺德,但在两千岁这个段位里几无敌手——他今年还不满一千岁,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四百一十二岁。风四千岁出头,而阿诺德的年龄据说已有五位数。但那个恶魔——云雀恭弥直觉他不会比自己更大——从他的手中跑掉了。
虽然恶魔一向是狡诈与无耻的代名词,但恼火之外,云雀恭弥还是为他的失手感到一阵沮丧。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又张开羽翼过滤太过灿烂的阳光。黑色的羽毛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回忆起那个恶魔,他的眼睛很大,脸上是一种奇异的表情,仿佛在问:你认为我的愿望是什么?
云雀恭弥忽然又感到一阵烦躁,骤然翻身坐起,额头抵住树干。灰白色的树皮上有不明显的凹凸纹路,些微湿润的凉意,云雀恭弥呼出口气,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恶魔诈术的一部分,自己不该坠入恶魔的逻辑陷阱。
还不等云雀恭弥找出更多理由坚定自己,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云雀大人——”
声音很熟悉,是哲矢。云雀恭弥双翼一拍,从枝叶间探出头,就看见翼人正向着“根源”飞来。他很快发现了他,云雀恭弥被打断了思路,索性从树丛中钻出:“有什么事?”
“恭弥大人,阿诺德大人找您。”等靠近到足以看清彼此表情的时候,哲矢回答。云雀恭弥挑了下眉,往下看去,几个天使和翼人缩回了哨所的小木屋。他忍不住撇嘴,又打了个哈欠,才兴致缺缺地说:“我知道了。”随后双翼伸展,向着阿诺德的居所俯冲而去。
身为最德高望重的天使,阿诺德的居所离镜湖并不远,几乎可以说就在圣堂隔壁。不过比起白色石砌的堂皇建筑,他的树屋朴素得几乎不值一提。片刻后,云雀恭弥就降落在了他的阳台上,推门进屋,就看见阿诺德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找我有什么事?”云雀恭弥问。
整个伊甸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会用这种语气和阿诺德说话的人了,不过当事人对此都不在意。阿诺德合上书,将它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对云雀恭弥说:“坐。要喝茶吗?”
“不用。”天使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风说他没看到你,发生了什么事?”阿诺德顾左右而言他,起身翻出杯子给云雀恭弥倒了杯清水。
云雀恭弥有些黑线地接过水杯,他好像也没有一有空就去找风的茬吧?
“真是多事。”猜也是守卫们打了小报告,不过云雀恭弥早习惯了伊甸居民对自己的过分关注,正巧也遇到了想不通的事情,索性直言道,“我这次遇到了一个恶魔。”
“哦?”阿诺德放下茶壶,坐回安乐椅上,情绪毫无起伏。不过也是,死在他手上的恶魔恐怕比云雀恭弥听说过的还要多。
“他……很奇怪。”云雀恭弥皱着眉回忆那个变成人族的恶魔,“他变成了人族,掩饰自己的特征,实力……我没看透,但不弱,但他跑掉了。我是说,他说他对我的光环没有兴趣。”
片刻的沉默,随后阿诺德开口:“你怎么发现他是恶魔的?”
“他想炸死几个人族的小孩,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炸死。”
“你和他交流了。”阿诺德说。
云雀恭弥忽然感到一阵心虚,但他还是承认了:“是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杀死他们。”
“我应该多次告诫过你,不要尝试和恶魔交流。”阿诺德说,冰蓝色的眼瞳中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但云雀恭弥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他从未见过阿诺德生气。而且他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单纯在陈述事实,甚至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很好奇。”云雀恭弥有点懊恼,“我不明白,他是邪恶的,但是并不在乎自己的邪恶计划并不成功——为什么?”
“你认为呢?”阿诺德问。
云雀恭弥皱着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是动摇,他知道自己是恶魔,但并不想要作为恶魔。”他停顿了一会儿,“但不管他做什么,他仍然是个恶魔。”
“哦?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不知道。”云雀恭弥诚实地回答,“直觉?我问他为什么不杀死他们,他说没有必要,除非他们想要杀死他。”
阿诺德看着他,于是云雀恭弥说了下去:“但是他逃走了,哪怕我想要杀死他。”他没掩饰自己的郁闷,“我没能杀死他。”
“你想要杀死他吗?”阿诺德问。
“我难道不应该杀死他吗?”云雀恭弥反问,他看着阿诺德平静的脸,感觉有些奇怪。虽然他和阿诺德的长相极为相似,但这大概也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阿诺德是完美的天使,浅金色的头发,冰蓝的瞳孔,纯白无瑕的羽翼,恰到好处的克制与礼貌,深不可测的实力和千万年不变的决心。他是活着的历史,也将是永恒的道标,他仿佛从不曾迷惑,也不曾动摇。
他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说他不想要你的光环,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阿诺德问。
云雀恭弥回忆着恶魔说这话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了,只好平铺直叙:“他说自己不喜欢抢来的东西,更喜欢真心实意的礼物,但哪怕是礼物也不想要光环。”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
片刻的沉默,云雀恭弥垂下眼睫:“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但是——”他鼓了鼓脸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己。
“我总是告诫你不要相信恶魔,”阿诺德说,但随后话音一转,“但那不过只是我的建议,具体应该怎么做,只有你自己能够决定。”
云雀恭弥看着他:“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阿诺德露出浅淡的笑意,“当你想清楚你究竟在气什么的时候。”
他喝了口茶,重新拿起之前的书:“我没有办法告诉你答案,只有你自己能给自己答案:你懊恼的是没能杀死他,还是没能识破他的谎言。”
起风了,阳台的门没关,和煦的暖意将草木的清香送进屋里。云雀恭弥望过去,就看见有个天使正朝这个方向飞来。十数息之后他降落在阳台上,与两人极相似的外貌,黑发在脑后编成辫子,黑眼睛中盛着温和的笑意,是风。
“下午好,各位。”他问候着,“仪式刚结束,一切都很顺利。”
“喝茶吗?”阿诺德问。
“多谢。”风接过茶杯,靠着书架站着,目光望向对着阿诺德发呆的云雀恭弥,“在想什么事?”
云雀恭弥忽然又开口:“恶魔不都是邪恶的吗?”
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又看向阿诺德,后者放下茶壶,顿了顿,没立刻转过身,而是将手放到桌角的水晶球上。随即一道莹白色的光环投影在他面前,同时伴有温和的问候声:“下午好,阿诺德,你在为什么事困惑吗?”
云雀恭弥不是第一次见阿诺德使用“伊甸管理员”系统,也从未诧异过为什么只有阿诺德的终端有全然不同的问候语并搭载语音系统——阿诺德有资格享有特殊。让他不解的只有问候的内容:毕竟阿诺德从不曾迷惑。
“你觉得呢,风?”阿诺德手一拂,光屏又消失了。他转过身,目光徘徊在伊甸最杰出的两个年轻人身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佛早就料到了云雀恭弥会有此一问。
风虽然不知道之前两人谈了什么,但思考了一下,就事论事地开口道:“我曾认为哪怕恶魔这个种族是邪恶的,具体到个体则不一定,但或许是因为我运气不好,从未遇到过不邪恶的恶魔,这也使得我更倾向于赞同这个观点。”
阿诺德点了点头:“圣战之后,这应该也是世间的主流想法。”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云雀恭弥追问。
风的目光在两人间巡睃,阿诺德维持着一贯的淡然,开口却问:“你们知道圣战是因何爆发的吗?”
风和云雀恭弥对视一眼,风回答道:“恶魔发现天使的光环是能够被夺取的,而光环是能够修复他们因生育或其他原因损坏的魔纹的唯一方式。”
阿诺德点了点头:“那恶魔是如何得知这一点的?”
云雀恭弥看向风,风略一思索,开口道:“莫非……是天使……?”他微蹙着眉,话未说尽,但在场的人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光环是能够被赠与的’。”阿诺德的话音略微一顿,“这个事实和‘光环是可以被夺取的’发现于同一时期。”
风的眼睛微微睁大,嘴唇轻抿。云雀恭弥看了看他,直白地问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有天使将自己的光环送给了恶魔,而那时候的恶魔并不是邪恶的?”
“在光环转赠事件发生之前,天使和恶魔并没有直接的矛盾。”阿诺德简洁地说。
云雀恭弥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疑惑,半晌只憋出一句:“为什么?”
“事已至此,导火索是什么已无关紧要。”阿诺德却知道云雀恭弥想问什么,他活了太久,久到云雀恭弥在他面前就是张一览无余的纸。“你问我的看法,事实上我不在乎他们是否邪恶。我告诉你们不要相信恶魔,并不因为他们道德败坏,而是因为我们是天使。”他顿了顿,总结道,“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立场问题。”
风若有所思,但云雀恭弥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阿诺德重复,“这只是我的答案,不是你的,我相信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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