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正在分拣药材的小手顿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兄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宫中来人，尤其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相，绝非寻常。
林澜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她苏醒已有些时日，身体渐复，却一直闭门谢客，潜心休养并教导黛玉。
皇帝那边，不可能毫无反应。
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戴权亲自传口谕。
她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背，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对林忠道：“请戴内相前厅稍候，我即刻便去。”
回到房中，林澜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青色常服，虽未着官袍，却也显得庄重清雅。
她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衣冠，镜中之人眉目疏朗，眼神沉静，三个多月的昏迷与悟道，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跳脱，沉淀下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与内敛。
“哥哥……”黛玉跟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皇宫、皇帝，这些字眼对她而言，依旧代表着莫测的权威与潜在的危险。
林澜转身，看着妹妹担忧的小脸，微微一笑，语气轻松：“无妨，不过是陛下关心臣子身体，例行问话罢了，玉儿且在药房等我，哥哥去去就回。”
她语气中的镇定感染了黛玉，让她稍稍安心，乖巧地点了点头。
前厅之中，戴权并未坐着，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打量着厅中的陈设。
见到林澜进来，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出深浅的温和笑容。
“林伯爷，别来无恙？看您气色，比之前大好，真是万幸。”戴权拱手为礼，语气客气。
林澜还礼，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中气已足：“劳内相挂念，托陛下洪福，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如今正在慢慢将养，不知内相亲临，有何旨意？”
戴权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林澜，缓缓道：“伯爷昏迷这些时日，皇上甚是挂心，太医院的脉案，皇上是每旬必看的，如今见伯爷康复，皇上龙心甚慰，只是……”
他话锋微转，“伯爷醒来也有些日子了，一直静养府中，皇上惦记着，也让杂家来看看，伯爷身子究竟恢复得如何了？毕竟，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惠民药司那一摊子事，虽说有人暂管，终究不如伯爷亲手打理来得稳妥。”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带着试探与催促。
林澜心中了然，她苏醒后并未立刻上报，也未接触外界，皇帝这是有些不耐，也是要亲自确认她的状态。
她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却不失分寸：“臣惶恐，累陛下挂心，实乃臣之罪过，臣此番伤病，确属沉重，若非陛下恩泽庇佑，太医院诸位同僚竭力救治，恐难有今日，如今虽侥幸苏醒，然元气大伤，非一朝一夕所能恢复，孙院使亦再三叮嘱，需长期静养，不可劳神，惠民药司关系民生，责任重大，臣如今精力不济，恐难胜任，若因臣之故延误公事，反为不美，故而不敢贸然请复，还需些时日，待身体稳固，再为陛下效力。”
戴权仔细听着，目光在林澜脸上逡巡，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眼前的伯爷，似乎与昏迷前又有些不同了。
少了几分因医术卓绝而隐约流露的傲气，多了几分沉静如水难以测度的气质。
那份坦然与从容，竟让他这久居深宫，见惯风浪的内相，也感到一丝莫测。
“伯爷所言在理，身体要紧。”
戴权点了点头，脸上笑容不变，忽然话锋又是一转，“说起来，杂家此番前来，除了传达皇上关切之意，倒也另有一事，宫中甄太妃娘娘，春秋已高，近日凤体违和，太医们用了不少方子，总不见大好，皇上纯孝，心中忧虑，听闻伯爷此前曾炼制有万灵丹，于疑难杂症有奇效，连周阁老夫人都因此得救，不知……伯爷手中可还有余药？若能有幸求得一枚，为太妃娘娘祈福，皇上必感念伯爷忠心。”
果然来了！万灵丹！
林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惋惜：“内相垂询，臣不敢隐瞒，那万灵丹，乃是臣机缘巧合之下，依一古方，耗费无数珍稀药材，倾尽全力方得三丸，一丸用于救治周老夫人，剩余两丸，一丸在臣昏迷期间，为保舍妹出痘无恙已由其服用，最后一丸……”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戴权，“臣此番重伤，几近油尽灯枯，全赖最后一丸丹药吊住性命，激发自身一线生机，方得以苏醒，如今，臣手中确已无存货。”
她将丹药的稀缺性炼制难度以及已尽数用尽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更是点明最后一丸用于自救，合情合理，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强求一个臣子交出保命的丹药去尽孝——那与逼死臣子何异？
戴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掩饰过去。
他早就料到可能如此，毕竟那等灵药，岂是轻易可得？林澜如此回答，反而显得真实。
“原来如此，倒是杂家唐突了。”戴权叹了口气，“伯爷且好生休养，太妃娘娘凤体之事，皇上自有主张，杂家这便回宫复命了。”
“恭送内相。”林澜躬身相送。
送走戴权，林澜回到内院，黛玉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哥哥，没事吧？”
林澜看着妹妹担忧的小脸，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事，不过是皇上关心，问问病情而已。”
她并未细说万灵丹之事，免得玉儿多想。
然而，黛玉却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凝肃。
她想起之前那些求丹之人，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
她没有多问，只是暗暗下定决心，要更快地学好医术，将来才能帮兄长分担。
戴权回宫后，如何向皇帝禀报，林澜不得而知。
但接下来的几日，宫中再无动静，既未有新的赏赐，也未有催促她复职的旨意。
仿佛那日的探问，只是一次寻常的关怀。
林澜乐得清静，继续她的休养与教导。
经过戴权来访一事，林澜在教导黛玉时，更加注重引导她理解医道背后的“理”与“度”。
她开始讲解人体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的生理病理，以及方剂配伍中微妙的平衡之道。
“玉儿，你天赋异禀，能感草木之性，此乃天赐之能，然，医者用药，如帅用兵，知其性，更要明其理，掌其度，过与不及，皆为祸端。”
林澜指着药柜中一排排药材，神色肃然，“譬如这大黄，泻下攻积，力猛如虎，用之得当，可荡涤肠胃，推陈致新，用之不当，或体虚之人误用，便可伤人元气，甚则危及性命，你既能感知其峻猛之气，便更要明白，何时该用，用多少，如何配伍以制其偏性，扬其功效。”
黛玉听得极其认真，小脸上满是思索。
她开始尝试着不仅仅感受单味药的气息，更去体会不同药材组合在一起时，气息是如何交融变化，最终达到一种新的稳定的平衡。
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到，某些药材组合后，那气息会变得格外“和谐”而充满生机，而另一些组合，则显得“冲突”而躁动不安。
这种对药性气息组合的直觉，让林澜再次感到震惊。
这已经触及到了方剂学最核心最精微的部分！许多医者穷极一生，也未必能把握得如此精准！
她这个妹妹，在医药一道上的灵性，简直是为其而生！
这一日，林澜正在讲解一个治疗小儿疳积的经典方剂“肥儿丸”的配伍原理，黛玉忽然眨了眨眼，小声说道：“哥哥，我觉得……若是将方中这味黄连，减去三分，再加一味茯苓，气息会不会更平和一些？对于脾胃极度虚弱，又兼有虚热的小童，可能更适合？现在的方子，黄连的苦寒之气，似乎有点压过其他药了……”
林澜闻言，心中剧震！
她仔细推敲黛玉所说的改动，发现竟极具巧思！减去部分黄连，减轻苦寒伤胃之弊，加入茯苓，健脾宁心，利水渗湿，正合小儿脾常不足，易生湿浊的体质特点！这已不仅仅是辨识药性，而是具备了初步创造性的方剂优化思维！
她看着黛玉那带着些许不确定，却又充满探索**的明亮眼眸，一股巨大的欣慰与骄傲涌上心头。
雏凤清音，已初试啼声。
她相信，假以时日，玉儿必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属于自己无比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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