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柳絮已歇，暖风熏人。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在数名劲装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荣国府西角门。
车帘掀开，一身素净青衣衬得身形愈发显得清瘦单薄的林澜，踏着脚凳下了车。
她抬头，望向这座依旧繁华煊赫，却早已悄悄走上下坡路的府邸，眼神平静无波。
一年多的守孝生涯，扬州老宅的清冷孤寂，林如海灵前的日夜煎熬，早已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跳脱磨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冷硬的沉静，仿佛深潭之水不起微澜。
早已得了消息，提前回京打点，在二门外等候的林忠和几个林家旧仆，见到她这般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少爷……您，您受苦了！”
林澜目光扫过这些忠仆，心中微暖，虚扶了一下：“都起来吧，我没事。”
她的声音比离开时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早有丫鬟飞跑进去通传。
不一时，贾琏、王熙凤便带着一众仆妇迎了出来。
贾琏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上前便欲拍林澜的肩膀，手到半空，却被林澜那清冷的目光一扫，竟有些讪讪地收了回来，只口中连声道：“表弟一路辛苦！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太太们都在里头盼着呢！”
王熙凤更是笑语嫣然，丹凤眼上下打量着林澜，虽惊异于她的清减，嘴上却如同抹了蜜：“哎哟哟，我的好表弟！这趟回南，可是遭了大罪了！瞧这瘦的，定是在南边吃用不惯！快，快随我们进去，老太太见了，不知要怎么心疼呢！”
说着便亲自在前引路。
林澜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不多言只随着他们往贾母院中去。
她对这对夫妇过分的热情心知肚明，无非是看中了她如今太医院习学的身份，想要借势罢了。
荣庆堂内，贾母早已端坐榻上，王夫人、邢夫人、李纨、三春并宝玉等皆在。
见林澜进来，满屋子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
只见她稳步上前，依着礼数对着贾母深深一揖，“不孝外孙林澜，守制归来，拜见外祖母，愿外祖母福寿安康。”
又转向王夫人、邢夫人等一一见礼，举止从容，礼仪周全，只是那过分瘦削的身形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在满堂锦绣映衬下，格外令人心惊。
贾母见她这般模样，想起早逝的女儿女婿，又怜她年少持重，历经大变，不由得老泪纵横，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哭道：“我的儿！苦了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王夫人等人也在一旁陪着落泪，说着些“节哀顺变”和“保重身子”的劝慰话。
宝玉站在一旁，看着林澜那沉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只觉得这位表哥比离去时更加难以接近，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心中莫名有些发堵，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澜任由贾母抱着并未挣扎，只是身体有些僵硬。
她不太习惯这般亲密的接触，尤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待贾母哭声稍歇，她才轻轻挣脱开来垂眸道：“劳外祖母挂心，澜儿无事。”
她的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越过众人，望向了站在贾母榻边，那个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
黛玉。
她穿着一身月白绫子袄儿，外罩着浅青比甲，脸上虽薄施脂粉，却依旧掩不住那份病后的孱弱与苍白。
她自林澜进来，一双含情目便死死地盯在林澜身上，仿佛要将这一年多的分离都看回来一般。
当她看清林澜那瘦骨嶙峋的模样，原本强忍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瞬间泛红的眼圈，却将她的心疼与悲伤暴露无遗。
林澜的心，像是被那无声的泪水狠狠烫了一下。
她走上前，在黛玉面前站定，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指尖却在触及她发梢前微微一顿，转而轻轻拂去她腮边的泪珠，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柔。
“妹妹，”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回来了。”
只这一句，黛玉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猛地扑进林澜怀中，将脸深深埋在那虽然单薄却异常坚实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低低地宣泄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哥哥……哥哥……”她反复唤着，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委屈与依赖。
满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看着这兄妹相拥的一幕，神色各异。
贾母更是泪流不止，连声道：“可怜见的，可怜见的……”
林澜任由黛玉哭着，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
她能感觉到怀中身躯的瘦弱和那泪水浸湿衣襟的冰凉。
良久，待黛玉哭声渐歇，她才低声道：“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我们回去说话。”
她向贾母等人告了退，便扶着依旧抽噎的黛玉，出了荣庆堂，往绛芸轩而去。
回到熟悉的绛芸轩，屏退了左右，只剩下兄妹二人。
黛玉仰起泪痕未干的小脸，看着林澜清减的面容，心疼得无以复加，泣道：“哥哥在扬州，定是吃了许多苦……都是我不好，累得哥哥……”
林澜扶她在窗边榻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看着她，摇了摇头：“傻话，为人子者，守孝尽哀，乃是本分，何来吃苦之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布置雅致却终究是客居的屋子，语气变得沉静而坚定，“妹妹，我如今回来了，有些话，需得与你说明白。”
黛玉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她。
“从前，你我势单力孤，寄人篱下，许多事，不得不隐忍，不得不周全。”
林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黛玉心上，“但如今，不一样了。”
她凝视着黛玉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陛下恩典，允我入太医院习学，虽只是微末之职，却也是堂堂正正立于世间的根基，父亲留下的家业，我已大致理清，足以保你我兄妹一世衣食无忧，不必再看人脸色。”
黛玉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带着些许茫然。
“所以，”林澜微微前倾身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强势，“从今日起，妹妹不必再像往日那般，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生怕行差踏错，惹人耻笑。”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黛玉冰凉纤细的手指，那掌心虽不宽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你只需记住，你是林家嫡女，是我林澜唯一的妹妹，在这府里，你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便无需勉强，读书、作诗、赏花、弄月，但凭你心意。”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若有人再敢给你气受，或是暗地里嚼什么舌根，你无需与他们争辩，也不必暗自垂泪，只管告诉兄长。”
“天大的事，有兄长替你担着。”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慢，极重。
黛玉怔怔地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兄长，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维护与强大自信，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与底气，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一年多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惶恐、不安，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坚实的依靠。
她反手紧紧握住林澜的手，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合了巨大安心与喜悦的释然。
“哥哥……”
她哽咽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暮色渐合，绛芸轩内却仿佛亮起了一盏温暖的灯。
林澜看着妹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心中那片因林如海离去而冰封的角落，似乎也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太医院并非坦途，贾府也非善地。
但至少此刻，她能给妹妹一个承诺，一个可以恣意活下去的承诺。
这就够了，万事开头难，原说中黛玉孤苦伶仃无人依靠，不得不小心翼翼过活的景象，这不就被她给初步改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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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回京为黛玉撑腰，贾府众人皆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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