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别情的话也提醒了祁进。
因着他的旧身份,他继续呆在纯阳宫,恐会为此间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些年来,凌雪阁一直在往江湖各大势力中埋藏自己的暗探,协助圣上掌控江湖消息。纯阳宫内也必定潜入了凌雪阁的探子,他虽不知具体是谁,但他熟知凌雪阁的各种隐秘联络方式,万一他不巧遇上,届时到底要不要向吕祖和李师兄禀报?凌雪阁放心他吗?
再有,他与姬别情都是吴钩台最顶级的刺客,出过不少绝密任务,零零碎碎得知不少绝不能透漏半点消息的秘辛。
基于以上两点,他这个脱离凌雪阁掌控的叛逃者无疑是危险的,以凌雪阁的行事作风,想必此刻阁内已经发出了针对他的最高级刺杀令。
刺客估计这几天就会到,他不能呆在纯阳。
打定主意,祁进第二天就找李忘生领了个去长安帮助下山弟子的任务,借机将可能到来的冲突引到纯阳之外。
他还想再尝试一下。试试看能不能跟凌雪阁的人沟通一番,在保证自己绝不会泄密后求得一丝安稳生活的可能。
祁进猜的没错。在姬别情回凌雪阁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交给他的任务卷轴上,写着祁进的名字。
李林甫对于祁进的离开十分恼火,他愤怒地指名让姬别情这个暗箱组合成员前去,命他亲手将祁进这个昔日同袍的人头带回来。
他绝不容许他手下的刀生出异心私自逃离他的掌控。
而他指名让姬别情去,则是存了同时敲打他的目的。
姬别情是目前吴钩台最厉害的刺客,是他用的最顺手的一把刀,他还有不少隐秘的任务需要姬别情来做。
被迫接下这个任务的姬别情,在房间内枯坐一晚,然后带着那张已经划掉名字的任务卷轴出去了。
他现在的确需要再去找一次祁进,正好情报上说,这几天祁进在长安照看下山行走江湖的弟子,比在纯阳方便多了。
基于凌雪阁强大的情报能力,姬别情没费什么功夫就在长安天都镇的客栈里找到了祁进。
夜色下,他蹲坐在祁进所住客栈对面的屋顶上,透过客栈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仔细看着躺在床上之人。
祁进睡得很不安稳,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境中,身体一直颤抖着,嘴里也不住地呢喃着什么。
梦里,祁进第不知多少次回到了噩梦的起点,回到了谷家灭门案当晚。
他的一身白袍被鲜血染透,犹如地狱而来的修罗。他单手掐着那小女孩的脖子将她高高拎起,女孩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她的气息和动作越来越微弱,最后……一片血红。
女孩软绵绵的在他手里没了动静,她垂下贴在祁进手背的柔软脸颊快速褪去温度,从温热到冰冷不过一瞬的事。
更让祁进毛骨悚然的,是梦里的自己活生生掐死那小女孩后扭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血红的,冷漠的,祁进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一丝对杀戮的渴望与快意。
他被吓醒了,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从那血腥的一晚开始,他就再也没睡踏实过。
那是他第一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杀了无辜之人。以往那因凌雪阁代表朝廷而生出的盲目信任轰然倒塌后,他才发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曾经在凌雪阁的那些代表着荣誉的回忆,从此成了他再也走不出的噩梦。
稍平缓了呼吸从噩梦的余波中找回自己的神智,祁进几乎立刻就察觉到屋外多了道陌生的气息。
他动作迅速地翻身下床,抓起放在桌上的佩剑挑起半开的窗户,然后就和街对面的姬别情对上了视线。
“大哥……”
夜半时分的长安敬师堂寂静无人,就连乌鸦也昏睡着。
曾经并肩作战交付信任的好友,此刻却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祁进本以为姬别情这次找过来,还是想劝说他回凌雪阁的,可姬别情却取下背上的链刃,将剑尖对准他道:“我来取你性命。”
其实,姬别情想了许多劝说祁进跟他回凌雪阁的话,甚至做好了将人强带回去的准备。
蒙汗药就在他的袖子里藏着,地面还有他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到时候他只需将藏好的触发机关的绳索割断,埋在地下的大网就能瞬间收紧将祁进捆起来。
别管什么追杀令,以进哥儿的本事,届时他只需要跟上头求几句,最后再受点惩罚,追杀令自然就消了,他们又是吴钩台最厉害的刺客组合。
可在他看到祁进被噩梦困扰、从梦中惊醒后那惊惶的表情,他改主意了。
他想起了进哥儿离开凌雪阁前有段时间疯狂擦剑,现在想来,在他眼里,那把剑应该沾满鲜血吧。
强逼着一个对杀人厌倦、痛恨的人重当刺客,此非明智之举。
他想:再等一段时间吧。等进哥儿想清楚、消化完了那些负面情绪,他再带人回去。
看着姬别情指向自己的剑尖,祁进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自伊夜小组离开后,吴钩台内,有实力来取他性命的刺客,唯有姬别情了。
原本想好的要和凌雪阁谈判的话,都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姬别情信他不会把秘密说出去。
既然如此,那便战吧。
他拔剑出鞘,“我不会手下留情。”
姬别情盯着他的剑看了许久,问:“你的拦江剑呢?”
祁进:“……封存不用了。”
良久的沉默后,姬别情再次将剑举起,“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一个多月来在纯阳学到几分本事!”
我不会手下留情。
同样的话,同样的人,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武器碰撞间,姬别情想到的是曾经他与祁进的无数次切磋,是两人出任务时的默契配合,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祁进想到的则是如何从大哥的剑下活下来,他还有太多孽债未还,他还不能死。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姬别情的剑招逐渐收紧,而祁进的剑招却越发凌厉。
噗嗤一声,祁进感觉自己的剑受阻刺入了血肉。
他凝神一看,惊讶地发现姬别情方才刺向自己脖颈的剑停在了半空并未刺出,而自己刺向姬别情腰腹的那剑,往常切磋时对方常常能灵活躲开,这次却不知为何竟刺中了……
姬别情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烟尘。
祁进猛地抽剑收手向后退了两步。
大哥并不想杀他。
他强忍住自己想上前为对方察看伤势的动作,敛下眼底的复杂情绪转身。
“……抱歉。”
姬别情出来前本就受伤未愈,此番又被祁进一剑刺中腰腹,他疼得直抽气,身体也支撑不住地摇晃着。
他朝着祁进离去的背影伸手,似乎想把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白袍少年重新拽回来,可他五指虚握间,只有那身着蓝色道袍的青年越走越远的背影,白袍少年终究是自己抓不了握不住的旧日幻影。
两日后,当祁进带着满身风雪回到纯阳宫时,却在三清殿遇见了正拿着浮尘掸灰的李忘生。
对方似乎在等他。
祁进:“师兄,你怎么在这?”
李忘生笑容和煦地看着他,“祁师弟此行辛苦了。”
“不辛苦。”祁进简单地将此行发生的事禀告,只隐去了姬别情来找过他之事。
他不说,可李忘生却好似早已将他看穿,只一味温和笑着看向他,直把祁进看得生出丝心虚来。
李忘生:“祁师弟,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①
祁进才改学道不久,《道德经》还没学完,只知道这句出自其中,却不解其意。
李忘生看出他的不解,指着三清殿外连绵不绝的山峰问他:“师弟,你看到了什么?”
祁进:“山和雪。”
李忘生:“你再仔细看看。”
仔细看?
祁进耐住性子又仔细看了片刻,只见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被雪覆盖之处在阳光下白的刺目,而未被雪覆盖之处,则露出黑褐色的山石,被皑皑白雪映衬得黑沉如墨。
他道:“我看到了黑与白,泾渭分明。”
李忘生闻言微微一笑,“此话倒符合师弟你的脾性。”
他一甩浮尘,指着不远处山头泾渭分明的黑与白与他细说:“你只看到了黑与白,却未看到那黑的是人走出来的路,那白是正被阳光消融的雪。”
他又指着远处一山谷与旁边深不见底的华山天险,“你看那方山谷,蜿蜒深入的路看似平坦,师弟你却不知,每逢暴风雪,风必定将雪沿着两侧山脉吹入此处山谷,因而此处积雪甚厚,一脚踏空人能整个陷进去,倒不如旁边的天堑,一眼便可知其危险。”
“因此,这黑与白、德与亏究竟如何,还需证明本心方可知晓。祁师弟,你可明了?”
祁进似懂非懂地点头,“大概知道了一点。”
“不急。”李忘生笑着给出了一个惊喜,“祁师弟,你不用再担心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了。昨日,师父已入宫向圣上禀明你的情况,圣上金口诀断,往后,你就是我们纯阳的第五子了。”
祁进一愣,他困扰多日的身份问题,竟然如此简单的解决了?
他一喜,忙拱手道:“多谢师父,多谢师兄!祁进无以为报,往后唯有守好三清殿,任何想威胁纯阳之人,定叫他先问问我手里的剑!”
①出自《道德经》四十一章,意思是:光明的道好似暗昧;前进的道好似后退;平坦的道好似崎岖;崇高的德好似峡谷;广大的德好像不足;刚健的德好似怠惰;质朴而纯真好像混浊未开。最洁白的东西,反而含有污垢;最方正的东西,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声响,反而听来无声无息;最大的形象,反而没有形状。道幽隐而没有名称,无名无声。只有“道”,才能使万物善始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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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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