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看他一眼,目光颇见锐意:“死因不明的那个暂时放开,后面二人按照当下情况来看,狼牙军哪怕最快速度觉察其失踪,第一可能依旧会先归结于流沙而非绑人。我也是因听到姬鹿提及周边失踪者数目不小,才敢下这个决定,仿佛没哪里不当。”
萧敬暄口吻平淡:“你既然说了只是当下,往后呢?”
狄一兮面色的不悦又露几分:“往后?往后当然是一起商量着尽快拿出主意,看怎么销毁那堆鬼玩意儿,还有什么要多做纠缠的?”
他停一停气息,整顿好刚才不宁的心绪:“我其实一直明白你真正想指摘的是什么。但我说过,我在冒险没错,可不打算找死。况且你那阵根本不在现场,口头云云是便宜,但又有没有想过未有亲见,到底知道哪是真正的对、哪又是真正的错?”
萧敬暄的面色好似沉稳如前,但又不知为何像戴上一张不准备脱下的面具,声线里毫无起伏:“你以为自己经手的任何事,全是正确的。确实,你一向如此,如今贪功冒进更无错可寻,是吗?”
火气在心头猛烈跳了跳,狄一兮终哼一声,沉冷回答:“那又如何,我可没干什么非法勾当以求捷径。”
萧敬暄的瞳仁遽然缩了一下,明显到狄一兮根本无法忽视,并且令他意识到:刚才无心之语却像有意戳刺对方的痛处。
他们同时沉默,时间长到彼此都感觉尴尬的程度。萧敬暄只一扬头,象要摇去什么不快,轻声笑笑又说:“我已言尽于此,你乐意随性便罢,反正你将来的生死也同我毫无干系。”
“又来这套……又来这套……你说着不烦,我耳朵可快听起茧子了!”
狄一兮再不打算掩盖怒气,眼角明显跳动起来:“哪怕当初黑石滩是我误会了你指使何清曜来……现如今我也看清楚,那事分明属他私下所为,与你无关。毕竟无论之前或是之后,你对我……”
他的声音缓缓沉而低下去:“我不管你心里究竟如何想,我眼睛看到的实情怎样,就不愿昧着良心撒谎。又值沙场烽火之际,所以更不希望你我拖到现在……到现在还依然尴尬。可你也莫再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强求我必须做什么,你当初……”
萧敬暄已然猜到对方可能出口什么,眼中浮起一丝怅然,但保持着沉默。
“五年前出事,那些平日遵从你私下吩咐绝无违逆的同袍,或是受处,或是削职,更有不幸的身陷囹圄。其中不少人明明以前也是身经百战、功勋赫赫的将士,临头来偏遭此一辱。你当初或强逼或劝诱这群部属附和不轨之举,是不是只图自身意愿得以施展,却毫不在乎危及他人的将来?”
萧敬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好似感喟地问:“难道担心我会把你害到比他们还悲惨的地步?倒不必过于忧虑,相比我昔日的那群得力部下,你这种人实在可有可无。”
怒气反乍然消散,向心头最深处沉沉落下,狄一兮慢慢呼出一口气,随后又慢慢说:“是,你或许比我强,永远不会出错。那我问你,阴风峡里狼牙军潜伏偷袭,你既然比我更早知情,为什么偏偏未成功阻止?”
萧敬暄狭了眼向他打量半晌,竟然是笑了:“就为这?那仿佛是你们官军分内之事吧。”
语句仍充满讥讽,狄一兮反镇定了容色:“你倒不必撇清关系,如今你也勉强再算官军一员,我自然有资格质疑。你明明可以直接告知我们,这样时间至少能争取到多出一天,足够守军巩固防线……”
“我直言不讳,你便会完全相信,而不是视做一场漏洞百出的阴谋?”
“照你的意思,我反该感激,可凭什么!如果你能早些坦诚,事态何以至此?端木校尉,汪大叔,君平……他们本不该死!”
萧敬暄冷冷盯着狄一兮,而对方的目光亦已明显汇聚成一股不小的压力。
一晌后,他的声调更缓更沉:“我已尽过义务,你没资格指责我,此事之上,我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你不愿直说的真正原因,其实纯粹是不想面对我,不想面对更多的故人旧事!我即便不信,你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消失了吗?”
狄一兮心里突涌出前所未有的怨意,无暇细思伤人与否,竟忍不住脱口而出:“以前外人总夸你承继了师父的风范,可我看你根本不像师父,师父向来都很有勇气!”
萧敬暄听罢良久不语,只紧盯着狄一兮的眼,再过一晌才定定道:“你果然从开始起便一直有意话里带刺,全是为这最后一句吧?”
狄一兮不由愕怔,须臾之后也晓得先前言语太重,难免失悔。但萧敬暄这般质问,他又不免因对方毫不理亏的做派而愤愤,一激之下再次耐不住性子还嘴:“哼,重新遇上之后,你没哪回不损我胆怯懦弱。可瞧瞧你自己的模样,稍提一点过去就开始躲躲闪闪!怎么,也清楚丢人现眼了?后悔不已了?那我干脆再多嘴几句!你虽然自小被夸是一堆同龄人里最聪明的,可凡事老是一点冒险不肯做,一点利益不肯弃,一点颜面不肯失……什么都舍不下,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萧敬暄听懂对方是指责自己往昔宦场间的交游拉拢,不由面色一怒,终于捺不住气性,冷喝回应:“我当初就已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做下,便不觉得有错,更谈不上后悔!”
狄一兮怒瞪着他:“没错那为什么别人不肯干?世上除了利益,还有道义!”
忽然之间,他回忆起童年与沈雁宾之父沈庆周相遇时的一幕,也记起那句影响自己毕生信念的话语。
“道义……不光周全自己,还得周全别人,你扪心自问做到了吗?”
萧敬暄的眼神是平静的,但也同生铁一样冷硬:“阿耶曾因往常过于刚直,交战间被所谓的友军暗算。若非他及时变更策略,又幸遇别部援救,便是全军覆亡的下场。禀一时之气固然痛快,却暗埋隐患,将来生变,岂不是连累麾下的数千性命?”
此事狄一兮依稀耳闻,故而虽脸色泛青,然未反驳。萧敬暄稍放轻了嗓音,话里仍是一股坚硬冷沉的意味:“我做的那些,无非想对得住底下几千军士的信赖。他们既把性命的依仗全数托付于我掌中,我必须想方设法保证这群部属的安全,还要令他们以血汗为代价付出的牺牲终有所偿,这同样是周全他人的道义。反是你们在时局早见侧倾艰危之相下仍食古不化、孤行己见,非要愚守迂腐无用的道德规矩!”
这段话起先还好,但越是听下去,狄一兮双颊越为怒气浸抹得血色弥漫,他大吼:“闭嘴吧你!”
声响实在太大,简直震慑人心,连萧敬暄一时亦不自觉收了口,仅唇角微微冷笑,但那笑也很快消失了。
狄一兮额角颈项俱青筋暴露,目光直逼对面之人,坚毅若铁铸刀枪:“少又摆出以前那副哥哥的款来压人,就跟自己干哪样破事儿都永远占理似的!你唠叨这么多有意思吗?纯粹是给偷奸耍滑找借口!师父愚蠢吗?他是笨蛋吗?他难道不清楚,那样坚持信念又履行职责相当艰难吗?你觉得是师父过去言行失当给自己招祸,但那次他依旧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反败为胜。你又明白为何这样吗?”
一抹茫然已爬上了萧敬暄的眉梢,他本聪颖,此时此刻竟然在心底搜索不出任何一句适合用以还击的言语。
狄一兮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下去:“因为师父的心性足够强大,是真正的大英雄。真聪明人不怕做几次傻子,只要他清楚自己走的路是对的,也是符合真正的道义的!”
萧敬暄无声,也不见表情变化,可心底猝然间一阵绞痛,仍是提醒着那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不同于表面掩饰的不解与不屑,他其实很早就清楚,父亲与自己的差异正是在此。
他是懂的,所以更感觉痛苦。
虽说不清究竟,狄一兮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对方内心深处隐约的变化,他不由就再逼近一步,接着大声质问:“说话啊!既然你认为以前做的都是正确的,你如何成不了师父那样的英雄?你以为口头完全否认他的信念,就当自己没错了?”
兀地一道青森森的光芒夭矫裂空,合了寒气掠过狄一兮眼睫,对峙的两人受惊,同时往后纵跃。青光夺一声斜钉在了土筑的屋面上,萧敬暄瞥去,是一柄曲身钩刃的波斯匕首,黄金打造的牛羚头刀柄满镶宝石,极是繁丽华贵。
他立刻就猜到了匕首的主人是谁,果然扬眸望去,何清曜不知何时蹲在了七八步外的土栏上,正笑容可掬地瞧着狄一兮说话。
但他口中的此刻言语跟笑意毫不沾边:“姓狄的,我懒得管你们里面究竟谁他妈是真英雄,谁他妈又是假英雄。但下回再让我撞见你敢梗着脖子冲我相好大呼小叫,老子立马把你脑袋按进最臭的茅坑里吃屎吃个够!”
狄一兮乍见多出一人,又听罢这番奇言怪语,一时未及转神。萧敬暄修眉一纠,扬声道:“没你的……”
哪晓得何清曜转过脸朝他,居然是满面的怒其不争之色,口吻恼愤分明:“别当我修理完那狗东西,就没空教训你!你真是厉害,越活越回去,三番两次连个毛头小子也降伏不下了!跟我赌气较劲儿尖牙利嘴、毒舌辣口,搁他这儿变了个锯嘴的闷葫芦,居然不知道怎么回嘴了!你以往那些得意的聪明劲儿上哪儿去了,全都成囫囵吞的牢丸卡嗓子眼儿了?还是说你们两个真打量背着老子来一场破镜重圆?”
萧敬暄几时曾被何清曜当着旁人的面全无客气地激烈数落?加上句句皆中命脉要害,这阵居然也落得个瞠目结舌、有口难言的结果。狄一兮倒是眼下一缓过神,别的先不提,最后一句“破镜重圆”简直震得两耳嗡嗡,也活似一记闷棍扑头。
他已给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当即厉声呵斥:“姓何的王八蛋,你说清楚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和他好好聊着正经事,你编排哪些有的没的,你谁啊?一天到晚没事盯贼一样跑来跑去,跟个婆娘似的不是听壁角就是趴墙缝,成天疑神疑鬼,你还是不是男人?!”
何清曜乐呵呵一挑眉,阴阳怪气地回来:“你那大嗓门儿隔着两栋房子都吼得震天响,路过的狗也吓到蹦三蹦,我还没嫌你吵人呢!至于我是不是男人,你边上的这位我相好,那可比你清楚多喽,你要不问问他细节?”
此话一出,萧敬暄登时颜面铁青,然气急之下反一声也发不了。那头狄一兮撞上这种不要脸的吵闹架势,愈发暴跳如雷:“我问他个鸟啊,你们鬼混到底关我屁事!我跟你相好从头到尾一清二白,你这张臭嘴犯哪门子的浑?”
狄一兮怒火高涨,顺嘴时哪还在意称呼和用词不妥,何清曜听到,笑声更加响亮:“哎呦,大爷哪句话直说你跟我相好不是一清二白、过去私底下有一腿了?你忙着撇清分辩个啥,心虚又心慌吗?”
萧敬暄但闻二人口无遮拦,光天化日之下嘴里相好来、相好去,还尽是些私隐之事,再也忍耐不了,大吼一声:“都闭嘴!”
吓一跳的狄一兮愣了愣,此时终想起他来。虽瞅见萧敬暄竟面覆严霜,目光如刀,双唇仍颤抖不已,但还未能立刻明白缘故。何清曜反抛去一个嬉笑,口气闲闲:“心肝儿,师弟和我这样据实称呼下你,也没错嘛!”
萧敬暄急促地连吸几口气,始终一语不发,蓦地转身飞快下楼。何清曜啧一声,身形当即消失,想是追赶人去了。回过味儿的狄一兮留在原地呆若木鸡,再过一晌,终于反应过来的他哀叹一声,随后也离开了。
宁寇军士兵演练归来,校场到处人来人往,狄一兮却一眼就发现了沈雁宾。青年坐在一方旧碌碡上,打量四周热闹,同样第一时间发现了等候的人。
“还以为你休息了,怎么不听话啊?”
狄一兮勉强挤出笑容:“明天天不亮就要出发回大营了,不睡够爬不起来的。”
沈雁宾端详他,看到眉目中沉滞着忿郁,不过人倒是还好,并没有打斗留下的痕迹。
狄一兮见对方目光专注,深知缘故,感喟道:“我知道你打算问什么,只是现在心真的很烦,不知说哪些才好。”
那双乌亮眼睛关切又理解地继续望着他,再过一刻,沈雁宾点头,起身挽住那人的手:“先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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