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容色平静,等待对方的下一句话,哪怕之间意义未必令人舒适。何清曜看他一眼,但目光又极快转开落去土墙顶端,仿佛在回避开什么。
碧绿眼睛里的神情起初是凶狠间掺杂乖戾,但转瞬之间又变作沉静中透出惆怅:“师兄的意外身亡让我非常难受,我自小接受了不少他的保护,如今我反而未能保护好他。还因为我顾虑你的缘故,拖延了出行的日子,才给了岑朗健下手的机会。虽然说出来有些卑劣,也很像是勒索,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正是我为你所付出的代价之一。”
萧敬暄忽低声向他说:“这件事上,确实是我对不住你。”
“你错了,我并不是这种意思。”
白衣男子的神情有些疲怠,望着高处被飘拂落叶、摇曳枝条搅乱的碧蓝天空,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把你看做我的,同时我也是属于你的。因此这份代价以及它背后的仇恨,都将由我自己来独立承担,不会责怪于你。同时我可以继续保持真诚,前提是你也需要付出对应的真诚。”
萧敬暄淡淡道:“我明白。”
遽然之间,他回忆起一个不久前种下的疑惑,急需何清曜的解答。尽管此时出口不大合适,特别那人看起来明显心情不是太好。可眼下状况中,拖延只会加深彼此的猜测与矛盾,无异于埋下一颗隐患。
“你既然提到真诚……我能否向你确认一件事?当然,你认为时机不太合适,现在完全可以不回答。”
白衣男子绿眼一肃,本不明显的悲戚被淡然掩盖下去:“没关系,你能问。”
“你让吉兰娜去灰岩坳却不出一声,这是为何?”
何清曜气息一顿,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你刚才说谎了,其实我必须回答你,是不是?”
萧敬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自觉的犀利:“其他的事,我或许不会太在意。但事涉军机,我仍然需要你更诚实的答案。”
白衣男子讽刺地一勾嘴角:“看,你果然不像我一样坦诚,虽然口吻委婉些,结果到底跟过去没区别。不过没什么不可以讲的,我确实是让吉兰娜帮个小忙,就是替你探探路呗。”
乌黑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如果仅仅是这样,你毫无隐瞒的必要。”
何清曜回视对方,目中没有闪躲更没有动摇,倒是讥讽的光又开始闪烁:“你瞧,你这脾气总改不来也懒得遮掩。对付其他傻子倒好,如果这样审问我这类的滑头,可是肯定捞不着半点好处的。”
萧敬暄平静回应:“你没必要误会我的用意。”
何清曜半笑不笑:“哦,真的吗?你方便的话能否解释清楚点。”
“你该知道……”
萧敬暄停下斟酌用词:“毕竟黑戈壁是华夷交杂之地,而且此时的叛军也多是胡人,平日行事谨慎些更好。我不希望你因此被牵连进不必要的纷争之间。”
何清曜猝然冷笑一声:“这话太可笑,我本就是胡人,你们中原的事情原跟我毫无关系。不过无所谓,其实待在这鬼地方,那些意义不善的眼光我并不是一点感觉不到,我又没瞎。你如果嫌弃我会碍事,还损了你的威名,往后就什么事都干脆别拉上我。”
他猛地站直身,擦过萧敬暄快步向前走去,后者安静伫立远处,须臾回身唤道:“清曜。”
那背影停下了,虽然对其不同寻常的焦躁,萧敬暄自是明明白白感受得到,然而他不愿意继续追究下去了,至少暂时如此。
他们之间总归需要余地,并且他深知何清曜留下来仅仅是因为自己。
萧敬暄尽量以柔和的语调询问:“你方才来寻我,是有什么急事?”
何清曜已转过身,正注视他的眼睛,脸上渐渐露出了一副熟悉的讥笑。
可他开口的腔调居然彬彬有礼,因此配合这副表情和用词后格外地阴阳怪气:“萧副督军,你们那些伟大的作战,我一个废物根本闹不明白,一听直想打瞌睡,所以特地来请你回去商讨大计。”
萧敬暄低低叹了一声:“走吧。”
议事的小厅内,其余人等候已久,黑水城守捉使身旁的柳裕衡抬首时不自觉一眯眼,这是他感到不满时的表现之一:“你来迟了。”
“抱歉,先前琐事缠身。”
萧敬暄未多做解释,说罢这句后缓步来到行军图前,何清曜顺势一退,隐入墙角的阴影里。
他尽量不想引人注意,当然与他稍微特殊的身份有关系,不过也确实因为暗处更好观察别人,同时隐藏自己的心情。
萧敬暄的神色很专注也很自在,事实上他立在那群官军之间,也仿佛天然地该是其中一员。并且随着合作的深入,他已经越来越适应、或者说开始回归早年生活的环境中。
何清曜端详着他,手里捻着刀柄,耳里听着冗繁且枯燥的讨论,心里同时闪回过吉兰娜告知的惊人消息。
身边这群人正商讨着应敌锋锐,何清曜也要应付突然冒出的麻烦。尤其棘手的是他没有那么多援助,能依仗的就是掌中弯刀与自己的头脑。
他又瞥一眼萧敬暄的背影,犹豫一阵,还是决定继续藏一下秘密。毕竟告诉对方后,他或许又要失去和那群曾经熟识之人勉强维持的平和关系。也许对自己而言是有益的,对萧敬暄却是百害无一利。
他还未得出结果,暗自叹了气,结束了不合时宜的思考,而那边倒是先确定了计划。
歌朵兰沙漠下的洞穴极深极多,通道网络完全不能明确,在其中展开进攻难以达成摧毁武器与敌人的目的,最稳妥的方式是在敌人转移到地面时出击。同时为防止他们将攻城器械送往中原,也必须把两界山的通道夺回唐军掌中。目前因为地下运输难用车马等缘故,灰岩坳人手不足,其他地方的狼牙军都有调动,以至于防守减弱。这些消息已得证实,正好是适合动手的机会。
黑水城守捉使章规却感犯难:“城中宁寇军不足两千,但黑戈壁方圆几千里,即便只取两界山道一线,也是捉襟见肘。”
兵力不足确实是一大问题,并且持续已久,柳裕衡对此也不太能提供更好的建议。他思忖一阵,似乎想起某些要点,但很快摇头否决:“东居延海虽有回纥铁骑,不过他们……”
相比柳裕衡的委婉,萧敬暄直接许多,他淡淡道:“去年九月官军收西京,助战回纥叶护言圣人曾云‘土地和百姓归唐,金帛与子女尽归回纥’,意图大掠,幸为广平王劝阻。十月复东都,回纥兵又欲抢掠,这次广平王也无法,当地父老以罗锦万匹为贿才得以免祸。黑戈壁一带可不及两京富庶,倾全城之财恐怕也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三名主将同时保持沉默,柳裕衡再看行军图,指上点着一处若有所思。萧敬暄留神片刻,很快明白他的用意。
他问:“是山道口的两座戍堡?”
柳裕衡颔首:“若不求立即贯通道路,但一时妨碍,夺下这两座堡垒便可了。只是这一带山势极险极陡,正侧均难以攻占。另外戍堡之间还连接藤桥,能够凌空阻击试图强过山道之敌,着实难办。”
萧敬暄略狭了眸子,筹思半晌,忽言:“未必。”
柳裕衡睨了他,萧敬暄又静一刻:“西侧戍堡三面均临崖壁,仅一面可设攻城器械,而且也用不上过于笨重的那类,确实难办。不过崖上未必无路,即便无路,何不可寻出一条来?”
柳裕衡与章规懂他意思,前者目中甚见深意:“不止狼牙军,历代守军有此天险依仗,未免堡内自设的防守总比别处薄弱。”
萧敬暄一点下颌:“这藤桥麻烦些,地势太高无法以火箭摧毁,只能接近后斧斫断之。”
柳裕衡赞同他的看法:“东侧戍堡地势更险,还不比西侧还有一面可铺设攻城之具。”
章规道:“好在那东面这个坚固略逊于西面,且更低矮些,倘若轻骑强攻……”
他停一停,才继续解释:“但若想绕到东侧戍堡之下,需从背后山谷翻越,那山道到处冰碛裸岩,直下峭峻二十余里。人或勉力能行,如要骑马经过,震动极大,一不小心便会翻落山下或引发石崩。”
萧敬暄安静地注视那片区域,忽然说:“我或可一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