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归

他回过眸光,沈雁宾静静望过来,眼神坚利决绝,显示着刀刃临胸亦无悔的毅然与坦荡。

至少令人欣赏,于是萧敬暄又不由一笑:“赌约与赌注是什么?”

“此战我若不仅功成,还保全身,届时无论提出任何要求,都请你能立即应允。”

“好。”

对方允诺过于利落,以至于沈雁宾都不禁呆了呆:“你不……不问我到时候会要求些什么吗?”

“未定之事,揣测但有何益?可你既慨然,敢以性命为注,我如再拘泥,仿佛也不太妥了。”

萧敬暄应声极轻快,沈雁宾反倒更不安:“可如果到时候你觉得为难了,也请别……千万别责怪守笃,全是我自己的馊主意。”

这番言语倒坦诚得分外可爱,萧敬暄不由轻轻又笑:“我尚不至于如此糊涂,哪怕并无这份赌约,也望你此战顺利平安。”

他这般口吻,居然不觉间几分前辈对待后辈的嘉许。沈雁宾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放松,长长吁出一口气,好似要把胸中浊息呼尽。

他虽还微红着脸,神情已平稳许多,颔首轻声语:“谢谢。”

当夜一行人返回城外营地,沈雁宾再约狄一兮相见,去时那人已正坐在草垛上出神望天。天色尚且皎明,西方余晖间长庚星留光横天,令相望的一弧勾月不再孤单。

狄一兮等他坐于身旁,仔细端详半晌:“怎么喜滋滋的,遇上什么好事儿啊?”

沈雁宾不好明说,同时难免心虚,虽然并未做哪些坏事:“呃……没啊,可能就是觉得天气不错。”

他不自觉一结巴,狄一兮觉察端倪,不免挑眉:“背地里捣鬼万一给我逮到,你就倒霉了哦。”

“真没有……”

冷月清光渐照一地明澈,沈雁宾容色虽有腼腆闪避,目中却亦如月色净明。狄一兮再瞧一眼,不觉笑了,亦消了求索谜底的心思:“罢了,往后被揪出来干了不好的勾当,我再抽你屁股。”

二人安静地并肩眺望那一点微冷星辉,随后沈雁宾闭目凝思一阵,开口则说:“守笃,我找你借一件东西。”

狄一兮正没边没际地思索,乍然听来不觉一怔:“找我借?”

“我以前送了你的那个……”

“啊?”

眼瞧对方仍一脸迷惑,沈雁宾不得已指头戳戳他的脖子:“就这个。”

狄一兮不由一摸,登时明白过来。手指一勾,牵出一根皮索来,底下坠着的正是沈雁宾送他的五铢钱。

“我去,你这人什么怪毛病,但凡是你们沈家送出去的礼,迟早不要脸皮硬讨回来是吧?当初沈叔叔送我的短刀,你一撞见非不由分说抢走,现在拿一枚破铜钱也当宝贝舍不得……”

他嘴里虽责怪,手却已灵活动作着取下套在颈项上的皮绳,并很快替沈雁宾栓上了脖子。沈雁宾摸了摸犹带一丝他体温的小钱币,嗫嚅半天:“你不……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它?”

狄一兮支颐瞧他半天,蓦地噗嗤一笑,巴掌丝毫不重拍上那边脑门:“还用问,你不就学传奇故事里面情人之间相互讨要体己爱物,以备日后留个念想,顺便还求求保佑之类。这木脑瓜子,现在也开始懂风流事了……”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摩挲起沈雁宾的侧脸,那副俊俏面容此刻呆呆的,肌肤发烫。

思考老半天,苍云青年才终于考虑起应该反驳,低声抱怨:“我没有风流……”

琥珀眸子斜眼瞧他:“是风流啦,不是下流,没骂人,夸奖你呢。”

沈雁宾讷讷,狄一兮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某处,遽然一叹:“不过这东西重新归你,确实更好。”

沈雁宾探手一触,父亲沈庆周赠与童年的狄一兮、后来又辗转回到自己掌中的那把短刀皮鞘光滑,甚至比起前些日子更润了。

他轻而慢地抚摸着,眼里微见湿润,身侧的狄一兮柔声说:“大概沈叔是希望它能通过你的手重新啜饮敌酋之血,你一定也非常乐意。”

二人一并缄默,一并沉思,四周但听几声萧萧马鸣。狄一兮浅吸一口气,平整好思绪,含笑继续:“不过你当初又说把它送还我,那正该是我的东西,不过寄存在你这儿。可要记得只是借的,等这仗打完了,你得亲手还我。”

沈雁宾郑重点头:“我知道,另外……我肯定没事,毕竟……我还想给你准备一份礼物。”

“礼物?”

沈雁宾抿紧嘴唇,不免懊悔险些说漏了嘴,过一会儿方笑:“等我打赢了好好回来,自然对你就是大礼了。”

狄一兮啧一声,再度斜眼:“回来就回来,说这么神神秘秘,丑话放前头,背着我做了坏事要挨揍哦。”

营寨各处篝火渐亮,二人预备早些歇息,又自来路归去。途中狄一兮忽脚步一停,沈雁宾随他望去,迎面的几人装束并非军卒,面色阴晦。其中一个简直可称是哭丧了脸,狄一兮思索片刻,记起这好像是何清曜的手下。

奇怪,这么晚来,还是这副表情……出什么状况了?

那一行人拐过数个弯,到达何清曜的暂居处,他选的扎帐地也偏僻寂静,难有官军经过。为首的嘱咐几句给手下,又望着透出光线的帘缝踌躇片刻,面上终显出决毅之意,几乎一头撞了进去。

帐内光亮熹微,明教弟子的眼睛映成深翠之色,瞧不清里间的真实情绪,不过脸上始终挂着微嘲的笑容:“曹阿了,你可真给我长脸啊。”

曹阿了埋下头一声不吭,这回监押粮草失手,他是主动过来领罚的。何清曜靠着高耸软垫半躺半坐,双脚不大规矩地搁在前方案几上,手头正轻快转动一柄黄金刻花的象牙匕首,眼睫底下偶尔瞟更远处跪着的部下一回。

过了许久,他好像玩够了,手一停,同时吹出一声口哨:“行了,过来吧。”

曹阿了老实走近,依然低头不语,何清曜将下巴冲桌面一甩,漫不经心地命令:“爪子放上去,搁稳了。”

曹阿了晓得他这回损失不小,迟早拖出一两个倒霉鬼发泄怒火,自己不如主动认错,能少吃点苦头。按以前的规矩,出这样大的事怎样也该少根小指头,不过好歹比丢了吃饭的家伙强。

他正低头给自己暗暗打气,嘀咕着少根手指不妨碍啥的,手背已陡然一凉,错愕一看,一道雪亮突兀地生在掌背中央。曹阿了愣了半晌,直至迟到的疼痛从手心往肢体各处飞快蔓延,激得头皮也发僵发冷,才明白这只手给一刀攮了个透。

何清曜皱皱眉,如出刀一般又疾速抽刀,然后嫌弃地向旁边甩甩血珠,再拖一条巾子抹掉锋刃上残余污迹。曹阿了捂住伤处,脸色煞白,但他生性凶悍,即便如此都一声不吭。

不过倒是奇怪,这刀看似下手狠,但避开所有的筋络、血脉与骨骼,将养好了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曹阿了正狐疑,明教弟子雪白的牙齿在唇下微微一露,仿佛是笑,阴沉眸子则冷冰冰地俯视埋头不语的那人:“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曹阿了满头冷汗,稍一屏息,咬牙回答:“掌令,应当是我不谨慎,平时喝多了马尿失口乱讲,一定才给别路马贼偷听到趁机算计。这罚单我一人领了,不关其他兄弟的……”

“蠢货”,白衣男子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确实不谨慎,不过不是喝多了有跟外人吹牛,而是怪睡错了婊子。你在黑水城里厮混过的那**,早跟你道上结识的好哥们儿偷偷躺上一张床。消息是她走漏出去,又被你的连裆兄弟卖给了那帮家伙。”

曹阿了立马瞪大了眼珠子,何清曜的笑容充满逗耍猎物的意味:“我要没记错,这家伙应该被你举荐进了恶人谷没多久吧?”

胡人壮汉面色狰狞,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何清曜摸摸下巴,不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俩下贱货色现在已经落我手里,不过我暂时没空搭理,干脆送你收拾吧。赶紧审问清楚他们泄密给谁,然后怎么弄死出气都行,只别搞残肢断体的,血糊糊太打眼……”

他托着下颌两眼上望,若有所思:“寻个少人出没的戈壁滩扒光活埋就是,记得先割了面皮,省得太快给认出身份。问出哪些有用的,只准报给我,不许传去别的地方。”

曹阿了亦知首领暗存维护之念,默默顿首,何清曜面孔上一时毫无表情,也不知正思索什么。

“除开这件事,我还有一桩任务交给你……”

曹阿了当即低声:“您吩咐。”

“你悄悄回飞沙关一趟,打探一下岑朗健那边的情况。”

胡人汉子倍感困惑,阿咄育死后何清曜必然面临危机,但说起来最被岑朗健视为眼中钉的,应该是萧敬暄。毕竟岑朗健当年叛离天策府,是因萧敬暄的父亲萧之仪对其欲加惩处之故,而他们二人同在雪魔堂期间也发生过不少暗斗。

何清曜沉吟久久,摆摆手:“照我说的办就行。”

曹阿了离开后,何清曜又靠回软垫,忽取出那只神鼠像端详。摩弄良久,最后却随手一掷,将木像丢进边上燃烧正旺的炭盆。

小木像很快烧成通红一团,他一面打量,一面慢吞吞地说:“天没黑透,你这时悄悄摸进我的帐篷,孤男寡女的太容易惹人闲话。”

“你跟萧敬暄是孤男寡男,难道不惹闲话了?”

白衣男子吃吃直笑,假意流露些许羞涩:“我们衣裳穿好好的时候,确实比你看起来更安全。”

吉兰娜步出阴影,居然在他面前直接盘膝坐下,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何清曜耸耸肩:“你好像正盯着一个傻子。”

“你损失不小,可对曹阿了的惩罚太不了了之了。我刚才进来前,听外头护卫聊起,你居然只把他赶去做些辛苦跑路的差事。”

“大概因为上了岁数,我的脾气变得越发和善可亲了?”

吉兰娜眯起眼睛,倍感兴趣地注视男子:“萧敬暄会去很危险的地方,你不准备拦一下,也因为脾气和善了?”

何清曜思考一阵:“他在昆仑时常遇山战,问题不大。”

吉兰娜低哑地笑起来:“怎么突然不操心你的心肝宝贝了?还是说确实同我预料的一样,由于他带来的麻烦越来越多,所以你对他的兴趣正逐渐丧失?”

对面的眼光在女人脸上搜索一晌,品味着她的用意,方才闪烁起乖戾谑弄的亮光:“哪回我们又躺进同一个被窝里,你可以抽空过来偷看,不就知道我对他的兴趣究竟丧失了没有?”

仿佛生怕对方不接受这个荒唐的提议,何清曜甚至还用上了更为真挚的口气:“你以前发誓撞见哪个女人和我睡在一起,立马砍掉那女人的脑袋。但萧敬暄是男人,对你来说绝对不会碍眼了,不至于产生多大问题吧?”

吉兰娜不怒反笑:“提议挺合理,等我有空还心情不错就来观摩你们的表演。希望过程稍微精彩点,不至于让人感觉枯燥。”

“一定不叫你失望,说回正事吧,石失芬有没有出来活动的迹象?”

吉兰娜摇头:“暂时没发现。”

“如果他出现了,说不定身边会带着我的一位老熟人,你就帮我做一件事。”

“你要杀安门物和他,看来是有把柄捏在他们手里。”

何清曜的眉毛扬了起来:“很好奇吗,或许你打算找出这个把柄?不过你得记着,你的把柄可也捏在我手里。”

吉兰娜看看他,神情间全无愤恨的迹象:“确实,我还是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大概受到你贪生怕死的影响了。”

这些日子间,极北之地的寒流再度南侵,凛冽北风掀动旗帜,上面绘画的神像在周遭火光辉映下清晰可辨。何清曜的帐篷离萧敬暄的住处不算太远,掀起帘子便能望到正仰首凝望旗帜的他。

明教弟子仿佛若无其事地踱过去,站定后也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天王像头戴宝冠,身披铠甲,胸垂璎珞,腰系宝剑,左手托五柱宝塔,右手持黄金长戟,这便是军中供奉的武神北方天王毗沙门天。

萧敬暄神色凝定地望着天王旗,黑而密的夜里,何清曜看不清那与夜色一般乌沉的眼中究竟涌动着什么。忽然之间,他抬手合什,那一瞬间的庄严肃穆,竟令旁观者生起一丝超拔尘世之感。

弹指刹那,两人之间仿若隔出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可当萧敬暄再垂下手后,那种感觉又极快消失了。

何清曜安静一晌,终于问:“你怎么也开始信仰神佛了?”

萧敬暄摇头:“不算,不过是大唐军旅征伐前必行的仪式。”

何清曜停了有顷,才缓缓又问:“仪式……其实所有人做什么,都要给一个理由,大约也是仪式的一种。如果要这样细分下去,可能习惯也属于仪式,但我记得你在飞沙关里从未做过这类事。”

萧敬暄淡淡一笑,他思考了许多解释的话语,可最后选择却是看似最不能理解的一句。

“那是不同的地方,而这里……这里却是我五年之后可以重新礼拜这尊神祇的所在。”

何清曜一言不发,也许他曾有叹息,但只藏心底不为人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

狩心游戏

猫总会被蝴蝶吸引

今天今天星闪闪

路人,在漫画卖腐苟活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剑三/苍策/明策]定风波
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