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夺峰

常纪凌反倒给对方这副情态吓到,一时哪敢接口?沈雁宾一声似叹似笑,旋即温声说:“我知道你是关心,多谢。”

他在不轻不重给那边人心口擂一拳,唇边淡淡笑着:“随便了,你说媳妇就媳妇,也算不上丢人。”

常纪凌见其态度几变,更是一头雾水:“你到底……脑子怎么了?”

“想通了。”

“啊?”

沈雁宾含笑瞧他:“世间上的事太繁杂琐碎,但要分辨轻重倒是简单。看里头的意思是好还是坏,再去选那好的就是了,其他的细枝末节哪里用多做纠缠。”

大约是他的眉目飞扬之间几许难得的洒脱,常纪凌呆了呆,回忆半晌方讷讷道:“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刚才的样子居然……居然有了点沈叔当年的气度。”

沈雁宾先笑而不语,眼望天边,此时风停,先前遮蔽视野的尘沙俱落了地。凸月薄光洒向了夜空尽处,隐约可见相对平缓的陇脊以及深邃的沟槽,这是他即将踏上的山丘的一部分。

因为大风而短暂原地休整的大军再度开拔,马匹的咈哧与甲胄的铿锵交融一起。沙土天然累积成的风墙依旧寂寂,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大地守卫者,俯视这群渺小却顽强的人类继续未知胜败的征途。

沈雁宾上马后刚持缰,忽然转视常纪凌,轻声笑笑:“你叫我遇上危险往你的背后躲,那你遇到危险也记得往我的背后躲。”

常纪凌目光与之微一触碰,不晓得怎么竟愣愣点头了。再过一刻,他终于嗤地一笑:“不知道怎么,你这些天一下就老气横秋的,不过倒叫人放心了。”

“这是好事。”

“是好啊,可你还是得想着自己的周全,毕竟狄校尉那里……”

生死危逼的前夕,沈雁宾的笑容始终璀璨如朝阳:“我会的……肯定会的……”

他自然不止为狄一兮一人而活,但愿意将那人视作自己活下去的最重要的支柱之一,永永远远都如此。

他充满了信心,这一回再不可能退缩。

急促的马蹄一声接一声,漫山遍野的风一阵连一阵。黑黄山脊上被砾石碎岩尽数覆盖着,藏塞其间的沙尘不时被震动或刮起得一蓬一蓬飞扬,既如硝烟又似劫灰。

唐军为求保密,一路尽择人烟俱无之处急行,然而一旦踏入凌云堡狼牙军控制的区域,踪迹自然再无可藏。且探路的右虞侯马军已然回报,山顶戍堡中敌约千余,山下还另有二百多名兵卒驻扎守卫。如果陌刀队无法在天亮以前成功抵达绝壁下的隐蔽角落藏身,一旦被山下叛军发现,城堡中的狼牙军势必一步警醒,做足防御准备,突袭也无法成功。于是余芜带领三百苍云军先中军一步出发,经崎岖险峭的小道绕开前方的叛军岗哨,来到凌云堡北面数百尺高的绝壁下方。

月光皎亮,却照不见身处崖底阴影里的玄甲士兵。沈雁宾眺望山顶,近三百尺笔直若刀削斧凿的山壁过后,再反凹出一道长弧,而这最后的几十尺恰恰是攀援中最艰难、最耗时的一段路程。

在此期间,他们无法使用云梯、城楼之类的器械辅助,能依仗的是腰间垂挂的麻绳、钩索、铁爪,以及最重要的武器——自己的一双手。

沈雁宾拽了拽皮革指套,顺道平整着心绪。他回忆着英勇的父亲和早逝的大哥,经年不见的母亲与幼弟,也想起狄一兮。

苍云青年笑了笑,自言自语:“没有哪座城池是坚不可摧的,你们说对不对?”

同一片黑夜里,经过短暂的休整后,萧敬暄也即将抵达艰辛旅程的终点。

下方是他们需要走过的最后一段山坡,约三里,不算多长,却十分笔陡。坡底是乌卢堡那黑黢黢的轮廓,这种距离间,甚至连雉堞后浮荧火光都依稀可见。

萧敬暄横过马鞭,咬紧齿间,底下人纷纷无声照行。战马事先就口缰勒颊、身不佩铃,这样一来,即便人马失足坠落,都能避免发出惊呼,引来敌军的注意。作罢这些,马队又重新迤逦而行,黑暗中沉默地逼近目标。

长风冷夜的山底,陌刀队的士兵已逐一攀上了崖壁。他们的速度既快又稳,已到达了五十余尺的高度。突然之间,暗空毫无预兆地一线璨亮横曳,撕破铁幕般的浓黑。呼号叫喊也闷雷一般从高处滚落下来,一浪又复一浪,敲得人心肺皆震。

这是燹火,沈雁宾猝然回头盯住它,须臾又转过去专注于攀登。

等待许久的战斗时刻,已然降临。

乌卢堡与凌云堡之间连接的索桥,以百年古藤缠绕编制,柔韧坚实。藤桥两端各没入两侧堡垒固定,下俯一段狭长陡坡,一旦敌军欲突破窄窄的垭口,上空落下的滚木擂石与数不清的箭矢就会将不自量力的冒险者磨砺成肉糜血浆。

乌卢堡主体以夯土筑成,守军不足七百,对比相邻的那座多是山石修砌墙垛且驻军千余的堡垒,防御仿佛要薄弱不少。但它所在的石山径危壁峭,门户狭窄到仅容二人并肩。还不如凌云堡南面占地较广,并设大门一座,尚可铺开阵势以攻城槌击之。贸然正面进攻,狼牙军可在女墙上射箭抛石,狭门则由甲士持利矛长牌严密防守,翌日日中前绝难攻克戍堡。

藤桥正下方的山壁反倒成为萧敬暄选定的突破点,因地势限制,这段高墙未按常规修筑马面。缺少墩台之后,守军无法稳当地布置弓弩手,以对攻城方成三面夹击之势。

垛墙后巡逻的狼牙军猝然听闻夜空中回荡起撕风惊响,墙外的唐军如虎踊跃翻入,寒刃挟霜风劈面而来。弹指一顷,铁衣碎,龙盾破,城头已尸积血流。

萧敬暄耳闻城上喊杀迸泻,目光森森落在横亘垭口半空的藤桥,满天风声间厉叱:“放!”

燃烧的箭矢如成群飞蝗,流星也似蹿向索桥。这一带气候干燥,箭头陶瓶内又装满硝石油脂等物,触及桥体后立马碎开,泼出一圈赤光。火势熊熊,烟尘滚滚,很快吞噬了从两侧戍堡中奔出意图防御的狼牙军。

但这些远远不够。

萧敬暄倏然回头,震天喊杀声也遮掩不去的轰隆响动终于抵达了他停留的山顶小片平台,五队分别二十余士兵拖拽着五台绞车弩上前来。轴转车经唐门技法改造,窄小加轮的车身更轻便易移,张弓开弦的弩臂上五条矢道正中布一支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巨箭,其余四支则稍短小。

萧敬暄示意之下,弩车飞快被拖上最前方,也因为改制之故,不过十人便足以迅速启动绞盘。力士猛地一发锤击,只听数十道震耳欲聋的裂风狂啸,标枪般铁箭一发齐起,劲疾悍暴地冲向乌卢堡的城头!

电光火石之间,夯土高墙上搭建的楼橹震动不绝,而为中央巨箭彻底贯穿的那些部分更难抗床弩的狂暴摧拉之力,格格嚓嚓地崩散开来。轰然巨响中,硕大碎块携裹无数惨嚎的躯体自高处坠落,化作一堆堆废墟与一具具尸体。

绞车弩激发出的不止威力悍猛的一枪三剑箭,形制略小的踏橛箭则深深扎入原本密实的夯土,成排钉在城墙之上。

铮然一鸣,萧敬暄已拔出镔铁横刀,雪花密纹在火把映照下寒光错落。他率队冲向城下,一飞跃起,足尖踏定某处堆积的残骸,骤然再借势几纵,单手抓稳最近垛墙的一支踏橛箭的铁杆。墙头狼牙军虽受巨创,也有人回过神,搭弓便往底下敌军一阵乱射。萧敬暄手中横刀势如电闪,劈得乱箭横飞,火星溜蹿。乍明还暗的一瞬,足底稳踩墙体,猝然发力一蹬,扑入城上新被砸出的一道参差缺口!

萧敬暄方一触地,手起刀落,接连斩杀两名不及反应的狼牙弓兵,后续冲上缺口的兵士也俱都随将领拚力向前。两方甫一交接,人人无不溅血搏命,金铁撕咬声惊心动魄,周遭一片呼吼雷动。

突入的唐军直奔索桥固定处,狼牙军也晓敌人欲与之前先锋首尾相接,一伺对方得逞,连接二堡的藤桥危矣,白刃战因而愈发胶着。

数名狼牙兵朝萧敬暄直扑过来,其中两个手持臂张弩,对准他连连数发,啸叫刺耳。萧敬暄猝然驻足,腰身霎时后仰,寒流擦着面门一泄而过。趁敌兵再搭弓弦的一刹那,他陡地弓步上前,一记臂顶格开还未来得及发射的弩机,双掌握紧横刀,大力前刺,狭长硬韧的利锋当即破甲穿身。

近侧另一狼牙兵提起骨朵大吼砸来,萧敬暄抽刀,侧闪疾避。不待对方旋身再击,他左掌反手抄出,格住兵械大力一抖。那狼牙兵不由双手使劲,试图不教武器脱出,萧敬暄则一道横斩,这刀劈击中其肋部无甲胄护处,血花飙飞如雨!

弩击刀斫复来,萧敬暄翻身再断一人咽喉,即刻暴掠而退。他背后盾牌竖立如墙,见主将纵回,中央立即豁开一线容其入阵,眨眼再合至丝隙不留。

盾墙上嗤嗤声、咄咄声登时连成一片,狼牙兵来势汹汹,刀矛齐出,狂悍之劲却将唐军反逼退两丈。本以为战事将转,盾牌再一分,半空赫然荡起一道红痕,暴出一片凶悍凌厉的罡风!

火龙沥泉枪奔涛霹雳的杀招间,血色飘摇涨了满眼,宛若赤日行天的景色。电掣金蛇的惊骇过后,殷红浸抹了持枪搠透前敌胸膛的萧敬暄满颊,也浸抹进了原本乌沉的瞳仁,泛出星微的暗朱。

他就势一伏低,背后弩兵成排补上,劲矢似锋利兽齿切入敌丛。步槊兵随上举长刃前插,嗖嗖声间□□刺破的闷响与血液飞溅的哧唰不绝于耳。

唐军持步槊弓弩结阵,借助盾兵的护卫,配合着重新向前推进,沿途杀敌不休,碾过无数血肉,终于抵达了先锋队伍的所在。顺桥头向前看去,火势依然狂烈,但毕竟藤条质密,短时还无法烧穿到足以压断的地步。

乌卢堡内的守军仍蜂拥而至地扑上城头,还在竭力突破封锁。对岸的凌云堡里也奔出了肩扛沙土的士兵,虽往往未到藤桥中央已被东面的唐军弓弩兵射之,随后或沉默或嚎叫地翻下桥面。可他们终究未放弃扑灭这场大火,来人依旧源源不绝。

萧敬暄翻手抄起硬弓,叼翎开弦,一羽没入火焰,但闻惨号立出,转瞬如遭截般一停。他收弓回头,又看着藤桥对跟来的部下一声简短吩咐。

“砍!”

一群汉子当即挥动大刀斧子,一下下地斫在藤条上,回声梆响如铁。

天光微显青白,起伏山脉依旧黑沉沉横亘前方,宛若一道铁壁阻隔去路。燃烧的藤桥则照亮了相邻的关隘雉堞,或许距离远了些,厮杀燃烧的声响听来极细微,毫无震撼人心之感。

上方藤桥虽燃烧,但依然有不少敌人走上近桥头的位置抛石射箭,前面仍危机重重,无法顺利通过。朔风乍起,满沟砂石随之乱走,狄一兮终于嗅到第一缕被大风送来的血腥。空中同一时间传来一阵阵远比之前清晰的毕剥声,且明显还在继续接近,他不由抬头,视野里红光弥漫,宛若大片血海从天而降。

烧成通红的藤桥卷裹金灿火焰,以沉滞而不甘的怪异姿态坠向谷底,似一条空中仍竭力摇摆身躯、试图再度一跃腾飞的垂死巨龙。断裂的那头末端重重拍在对面岩壁上,震动太过剧烈,击碎岩块与桥体散断的残骸纷纷坠地,万点火星暴洒间,大股尘沙飞扬,焦臭呛鼻。

喧声鼎沸之中,中路前锋宛如潮涌,雷烈风急,无惧未衰火势与头顶间或坠落的人、石及啸如鬼哭的利矢。战马骎骎,寒气霍霍,六百骑踏翻尘土,直奔五里开外大石坡的狼牙营地。

抽打甲胄的狂风夹杂着数不清的黄沙,卷龙似地抽来,叮叮嚓嚓地响个不停。狄一兮手紧持辔,身体伏贴马背,躲避这场简直快撕剥掉皮肉的突兀大风。也不知为何,穿入敌人再难攻击的区域的一刻,眸底倒映的火光竟恍恍惚惚中浮出一道身影。

是沈雁宾,他大概正在上方不远处战斗着,这一念头连疾劲若此的暴风也吹不散。

狄一兮扬起脸,悍沙疾风间猝然长啸,是此刻心底近乎于大笑的情绪,亦为呼应。

后续的增援部队已快接近两座鏖战中的堡垒,而探子回报的战况听来也趋于好利,但何清曜的心里反倒生出一种渺茫且无着落的感受。

萧敬暄膜拜天王旗的一刻,他陡然一阵心震,并蔓延起无法压抑的骇然。于此时寂寥荒凉的旷野之中再度回味,又泛出一丝自己很少体会的幽幽感伤和微微苦涩。

生活在尘世,人与人之间再如何热烈相爱,这份情感也无法纯净如水晶冰雪一般无瑕明澈。何况如他们这样经历复杂的人,不能避免地会在心意里掺杂几分功利的权衡。

何清曜本以为萧敬暄身上已不再存在任何无形或有形的束缚,将同他一并慢慢回归普通人的平常生活。然而回忆对方在那面神圣旗帜下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真实心绪,也许自己面临的不过是又一段漫长的等待。

何清曜眉间微露苦笑:“这可比对付真情敌棘手多了。”

转瞬他又嗤一声笑,接着轻快地低低自语:“想那么多干嘛,这仗先平平安安了结了再说吧。”

有空胡思乱想,还不如替萧敬暄祈祷一下交战时获神灵保佑。奈何他早把明教弟子诵课需背的祷文忘个精光,一时间还真凑不出几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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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苍策/明策]定风波
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