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据谷

沈雁宾在门外凝视着他,大约先前也参与了灭火,所以同样满脸灰黑,头发蓬乱纠结并烧焦好几处。

尽管他也遍体血污,眼神依旧清明静穆,仿佛根本未缠裹进那场结束不久的大战:“外头忙完了,我顺道过来瞧瞧。”

“哎……你也坐……”

狄一兮的嗓音在颤抖,不过与任何情绪都无关,纯粹是累得几乎无法开口。沈雁宾应一声,走近后贴紧他坐下的动作缓滞且沉重,活似手足都被绕上一重重铁链。

他们虽皆精擅搏杀,还是被山谷中的大战耗光力气,不由自主地萎弱下去。

狄一兮好不容易才开声而笑,音色极重浊:“饿不饿?”

沈雁宾不意他此时竟提这般话,勉强一笑:“很饿啊,可你能拿出什么来请客?”

狄一兮反过手去在粮垛上胡乱两抓,挠下一小把焦糊米粒:“吃炒米呗……”

“让人瞧见咱们躲一边吃独食,要惹闲话的……”

虽这么唠叨说笑,沈雁宾终归伸出手去,任狄一兮分过一半给自己。

大半碳化的米粟口感自然极差,但细细咀嚼到底勉强品出了一丝丝残留的粮食香味,狄一兮慢条斯理磨着牙,双眼直瞪面前明显更暗几分的墙壁:“上次待在这鬼地方,我根本没想过还能回来。”

沈雁宾淡淡一笑:“可我们不就是回来了?”

狄一兮默不作声,大概正在记忆里搜索,话语竟莫名迟疑:“我……我是不是该高兴?”

他看似言笑晏晏,但眼眸深处之色却极其沉重,沈雁宾的回应也比早间低了不少:“我觉得……应该吧,只是……”

“只是什么?”

“你其实很难受吧?”

狄一兮安静下来,沈雁宾也不急着说话了。

他们数月前在此的经历,尽是血腥,尽是灰暗,也尽是痛苦,并且毫无希望之光的照耀。

尽管眼前获得了胜利,可在之前失去的那些,终究也回不来。

狄一兮又埋下脸,沈雁宾暂时不晓得应如何开口,心里亦觉怅怅然如有所失。

他但是无声地搭住狄一兮的肩头,很快发现掌下微弱的颤动,怔怔半日后,玄甲青年小声道:“你别哭了……”

动静变小了点,可没当即停止,于是沈雁宾居然庆幸起现在面盖污痕,省得暴露出自己一脸的通红羞怯。

他攒足了勇气,动弹起不大灵活的舌头:“要是真的想大哭一阵发泄下,又……又不好意思给我看清楚,可以……干脆钻我怀里来。”

言语里微现涩味,但更多的则是真诚的安慰。狄一兮倏然仰面,眼眶一圈仍湿漉漉的,可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我说啊,你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的?”

沈雁宾讷讷:“我没其他的意思,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脸在我胸口藏起来。”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谁又偷偷教的?”

“这次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真的。”

“你晓不晓得,小鸟依人这种事实在不太适合咱俩……”

“你个头又不算小……”

狄一兮盯了他半晌后擦擦脸,眼睛不由戏谑地眯起:“我以前总嫌你不够知情识意,可现在又忽然觉得……算了,你还是拙口笨舌的更可爱点。”

好像在嘲笑,但他望过来的眼神却是安宁的,更柔软包容得想叫人满是依恋地藏进深处。

沈雁宾噗嗤笑一下,埋下头去:“我当然笨,要是得了阿爹一半的能耐来劝人,你一定不会哭的。”

“嘁,我难过不就哭了,又不丢脸,好像你天生不会嚎两嗓子似的。”

“嗯,我这些年里从来不哭的……”

沈雁宾心突一跳,声音也遽然一顿,再过半刻却隐隐带了些微的缥缈,仿佛伤感曾短暂拂过了方才的意识。

“倒也不是,有一回……我还是差点流眼泪了。”

狄一兮仍仰头来看着,目光微见困惑。沈雁宾忽然间瞳子朝他一撩,面颊的纷红一片早遮盖在烟灰尘埃的底下,可眼神内蕴的七情六欲,却仿佛成了一粒粒剔透晶莹的水晶珠儿般,不做保留地倾洒出来。

“是我们真正认识那次,我好不容易赶回那山洞里找你,你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口吻如云一样轻飘:“我既气你哄骗我离开,又忧心你的去向安全,不知怎么的,险些难受得哭了出来。”

狄一兮安静良久,最后唇角轻着了些笑容:“怪不得我今天怎么克制不住,竟然顾不得自家脸皮,愣是当着你的面开嚎,肯定是你那时怨气未消给咒了。”

沈雁宾蓦地吐一口气,骤然也出一笑:“嗯,肯定是那样的。”

绝处逢生,死里求活,他们一并经历过两次。今日大战虽凶险,结束之后二人竟再无那般的仓皇凄苦,荡漾心中的唯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萧敬暄自为前驱,追逐七里后终咬住孙孝龄残部,对方仓皇据战,竭力支持。奈何后续的唐军很快抵达,方过半个时辰,狼牙军竟至败绩。萧敬暄顺利拿下孙孝龄后倒未加戮,审问得知东山口狼牙军营内仍余三百驻扎,再生一计。

他立命剥除狼牙兵的甲服,随后己方丁卒皆伪装敌貌,又掣一二擒到的首脑赶往敌方营寨。彼时天色已晚,难辨明细,留守狼牙军再见领军者的口令牌符皆无误,无起疑心予以放行。行过一半,伪饰面目的前部唐军猝然发难,迎头拦杀守卫门户的伪燕士兵,营地外埋伏的后部也一拥而上。萧敬暄挥众力战,将狼牙军一径逼退,守军苦苦相持,奈何终被杀散。余下数十自知穷蹙,难禁哗乱,只得纷纷投降。

何清曜赶到东山口已是翌日的黎明,他刚踏进营寨,已有部下将情况大致告知。眼下重兵盘踞于此,警惕赤狼右营的进犯,也派遣信使联络如晦营主力。考虑到西居延海的唐军主力最终还是需要返回驻地,以防御赤狼左营在未来腾出手后反将一军,未来这处要塞会交给如晦营看管。

萧敬暄虽一夜未眠,眼底满布血丝,面容却无分毫倦意,甚至简直可说是神采奕奕。天色分明还沉着几分黑夜余留下的暗,他的眸子间却蕴满了璀璨,仿佛晨辉提前落于心里。

何清曜细细端详他,比起旁人,他当然更能理解对方心底真实的情绪——萧敬暄正在隐晦又不自觉地喜悦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他刚结束同柳裕衡的商议,遥见火光映照下何清曜正立在前路,当即露出一个在公开场合里恰如其分的笑容:“近日辛苦了,何掌令想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何清曜则保持着平和的态度,点头应:“萧副督军可否拨冗一叙?”

于是他们屏退随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举起火束沿营中小道漫漫行进。东山口营寨依山势而建,越往上走,环境愈崎岖陡峭。尽头的这片堆放破旧车具的倾斜地段四处间杂着大石岩块,附近连一顶简陋帐篷都不见,更不提经过的人了。

可萧敬暄仍显得兴致勃勃,指向前方一段平平无奇的黑石高墙:“上去瞧瞧吧!”

何清曜没应声,他回头一望,却因为情人眼中的情绪登时困惑,语声不觉滞着了起来:“怎么回事?”

碧绿眸子里的光亮是柔和的,但也融合进了他一时无法理解的揣测与惋叹。

何清曜大概从萧敬暄的表情里发现了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异样,很快又恢复常态,眼神中充满乐趣:“快走吧,看看上头究竟还有什么。”

长久以来,石墙承受着大漠风沙与烈阳的侵蚀,留下了数不尽的凹陷斑痕,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仿佛是蜂巢的表面。萧敬暄轻柔地抚过这些痕迹,视线则一直停留在山坳延伸出去后越见辽阔的远方。微弱光亮映上长天尽头,未起风,云依旧很低,那里仍是灰蒙蒙的混沌。但他仍久久不移地看着,似一名不愿错过绝美景致而贪恋不离的旅客。

何清曜忽在背后问:“很开心?”

萧敬暄终于回神,转头淡淡笑:“赢了谁不高兴?”

白衣男子回应的笑意单纯清澈,一反往日往往总带了几分不知对人对己的讥诮:“这回对你不太一样。”

萧敬暄不由静默,这短暂的瞬间里何清曜插好火把,一个大步上前,身形微微一矮,竟双臂展开揽紧他的腰腿,旋即大力将人凌空举起。萧敬暄吃一吓,险些脱口惊呼,何清曜抱着他连转两三圈,低沉笑问:“都把你举高高还转圈圈了,应该心情很愉快了吧?”

萧敬暄尚不及挣脱跳下,何清曜已托着人往边上高耸的雉堞上一放。待其将将坐稳,他又低伏趴去,两臂索性横置,压紧那边的双髀。

萧敬暄居然难得没在第一时间内发火,更未急于挣脱压制,反见怔忡窘疑,迟迟才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心里始终悄悄躲藏着一个骄傲的小孩子,默默地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了不起。可每次试图稍微得意,却总忍不住记起圣贤书那些‘不矜不伐’、‘戒骄戒躁’的教导,加上以往很少被长辈好好夸奖,所以根本不敢把那些放肆的话轻易说出口去。”

萧敬暄略张大了眼睛,时常凛气内蕴的瞳子里正弥漫着微微亮光,又若暖且轻的薄雾。

白衣男子的笑容里虽又见谑意,也涌动起一丝丝温柔,以及某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不过那全是以前的情形了,现在你可以当着我的面大胆说出来,不用担心哪个再敢笑话你、责骂你。”

仍旧惨灰的穹空下,近处一双乌墨瞳仁反愈见光华流转,明如星辰。何清曜继续等待,仰脸瞅着他嘻嘻直笑:“我又不是你那位爱拉长脸吓唬人的老爹,半点听不得儿子自吹自擂地陶醉一阵。你如果跟了我这人生导师那么久,还是脸皮不够厚,至今依然不肯开口自夸,我绝不让你站起来哦!”

“少胡扯……”

“怎么啦,不会讲吗?没关系,来跟我学嘛,比如……我很英俊,我很有钱,我天生就讨人喜欢。”

面对那月牙般弯起的眉眼,萧敬暄不禁转开脸,仿若想回避目前的尴尬。但不过须臾,渐渐吹起的晨风送来轻细缓慢的话语。

“我确实赢了……”

何清曜没催促,下巴轻轻一点:“嗯。”

“我……本来就很厉害。”

“对。”

“我……”

语声一断,可萧敬暄也慢慢回过脸庞,平静的形色不改,却多出一抹隐隐然的松弛轻盈。

他知道何清曜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孩童般肆意狂放的词语,而是背后最为真实无饰的自己。

正视着清光湛湛的绿眼,萧敬暄心里翻起一阵阵的感动与欣喜,终于一字一字咬着说出剩下的词语,虽是低微但又异常清晰。

“你说的没错,我是很了不起。”

说完这些,他们不开口对视着,心境却在无边静默里熨帖得更为亲密。

萧敬暄先忍不住扑哧笑了,脸孔埋于抬起的双掌,肩背不停颤抖:“天呐,我到底说了些什么鬼话……”

何清曜也吃吃直笑:“很好很好,你总算也沾染上几分大爷我的气魄了。”

萧敬暄再望远天,心境与先前已不同,略沉浸遐想又回视何清曜。那人依然凝注着自己,眼眸深处的情愫流露出一腔欣慰,却还浮现出一丝不太应景的怅然。

于是他问:“……你还有心事吗?”

何清曜似乎有短时的失神,这在他身上并不常见。

明教弟子微微含笑,端详着情人的形容。萧敬暄稍微擦拭了覆盖面庞的沙尘与污迹,身体仍披甲胄自然无暇拾掇,仅包扎好右臂受的一道箭创。无论是盔甲与底下的衬袍皆饱浸鲜血,腥气冲鼻。

他一边观摩,一边以指腹柔软抚过颊侧一道细长血痂:“我以前说过,你无论什么模样都很美,哪怕满身血污也一般漂亮,甚至反更教人心动。不过现在,我突然又开始期盼这令人心动的场景……以后还是少一些为好。”

萧敬暄心里怔了一下,何清曜仿佛在隐晦地反对自己继续牵扯进燕军与唐军注定延续到将来的争斗。但当彼此对视,深深望进那片翠湖般的色彩间,所能看见的却不尽同于他的揣测。

“你指……不想我再涉入战阵吗?”

“不是。”

何清曜的否认相当果断:“我不可能阻止你做这些。跟过去一起经历的争斗不同,我瞧得出来你这次赢了后是真正在欢喜。你已经没待在盒子里了,我很替你高兴。”

盒子?

可不待萧敬暄为对这词汇的不解而发问,白衣男子便转了口:“以后机会合适再告诉你,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

既然他暂时不肯提起,再三追问倒无用,萧敬暄摸摸那人面颊,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安静地各做思忖,而何清曜想起的正是不久前与诺盘陁的一番谈话。

如果接下来他还是这般地偏向萧敬暄,一众狡诈的部下万一揭出两个表面对头的私下关系,这伙人日后绝定再难弹压。但这些细琐的苦恼,他此刻又委实不好讲出来,只恐令萧敬暄分心。

另外那匹骤然出现的唐军官马,来历到底是……

刑肃登上墙头时,顶上二人已恢复成以往平淡相处的状态,萧敬暄看向下属直问:“什么事?”

刑肃早从去年初沙州之变中面前二人的微妙配合中猜测到双方暗地里在合作,但到底想不到更深的关系。他只朝何清曜略欠身,后者会意便告辞自去。

萧敬暄眉头紧蹙:“难道西面山口有意外?”

刑肃摆首,反倒回头看了看何清曜离开的方向,随后方慢慢讲话:“首领,我的手下在那边的狼牙战马里发现不少朝廷的官马。”

鉴于两军交战后总会收集败者余留的辎重等等,这情况不算出奇,萧敬暄继续盯住刑肃,唐门弟子叹口气:“我亲自查看过官家烙印,不是伪造,而且……”

他刚一停,萧敬暄已肃然道:“说下去。”

“马臀另有一道小记,是平凉两字。”

萧敬暄终于微微一惊,他自然记得上回被劫的官马大部分出于原州的平凉郡,而何清曜早前那短暂异常的答案似乎也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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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