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上下打量面前的人一阵,含笑嘱咐:“不说这些劳什子了,你赶紧去休息,往后多的是忙的时候。”
沈雁宾却不动脚步,反左右瞧瞧,随即双臂一展,将人搂个正着。狄一兮愕然抬眼,虽未挣脱却撇起嘴来:“你居然还有闲心对老子动手动脚?”
沈雁宾温然说话:“没有,瞧你不开心,我也不知做什么好,可能……可能这样让你心里稍微安慰点。”
他脸上弥漫着暖洋洋的笑意,就如同正说着:没关系,我都在。
狄一兮绷了一会儿脸,然则瞧着那人露出脸颊的一对酒窝儿,未成形的气恼顷刻间又消散了。他举过手,揉揉沈雁宾那头沾染尘沙而倍感硬扎的发,轻轻笑语:“往后去外面,你一定得比以前多提防,让我可以安心点。”
沈雁宾陡地念起常纪凌那一席话,不知怎的竟口一张便学去:“你放心,我都找到婆娘了哪能死?”
刚说完,他立刻晓得大事不妙。狄一兮笑容一滞,已然呲起牙,前一瞬犹在抚摸的手指掐住脸皮发力一拧。
一道哀嚎过后,沈雁宾双颊添上两团久久不散的红痕,狄一兮冷脸拍拍手:“下回嘴上没瓢,再送你两大巴掌。”
狄一兮没有料到的是引发大营动荡的消息不止今早传来的这件,近晚他又听到另一道更加叫人惊惧的讯息。
去年末归顺朝廷的史思明,四月初于范阳复叛。
萧敬暄回到恶人驻地后一直在掐算时日,等待黑水城传来的书信。不过他将信拿到手里后,心情似乎未随之好转,甚至看来仿佛还更糟糕了些。
何清曜像是根本不懂察言观色一般,坐他的对面笑嘻嘻地指指点点:“你脸面上的伤疤都快消了,那药的效力果然不差。”
萧敬暄脸上不着表情:“那是,这伤若迟迟不愈,岂不又给了你在我脸上添一对□□的机会?”
“你这人真不识好赖,这哪能叫□□,分明是玉蟾。懂吧,住月宫的神物,怎么的也称得上瑞兽。嫦娥老跟它呆一块儿,才得以美貌如花、青春不老,我那是帮你祈福,不然你能好这么快?”
“哦,倒是我误会了。正好,改天我给你脸上也描一对儿玉蟾祈福。”
“被人打破俏脸蛋又不是我,多此一举。对了,先别管□□,眼下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萧敬暄瞧着白衣男子嘴角的浅笑,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预感是过去丰富经验的不自觉体现,而按他的经验来说,此刻的何清曜大概想找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
“当然是好消息。”
光彩熠熠的碧眼里流露出一丝快活的气息:“咱们现在暂时间没别的进项,可算是坐吃山空。我一贯心善,生怕你平日里花钱习惯了大手大脚,败家下去变成叫花子受苦。不如这样吧,往后每月给我一回账本,我帮忙留心进出明细,把关花销。”
萧敬暄紧盯他半晌,吐出两字:“不用。”
何清曜满脸遗憾之情,活似对方错过了一场泼天富贵:“干嘛不用?又不是另请外人当账房,多便宜啊。”
“因为我从不记账。”
何清曜没打算放弃,仍逗他开口:“不碍事,我教你。”
“不想学。”
何清曜故意不识趣地继续:“是搁这儿跟我打擂台呢,我不信你调兵遣将都乱划人头,这是怕自己老底给查透啦?”
萧敬暄知道他想绕到什么上去,斜掠一眼:“按世上的说法,那些好像该是我的私房钱,跟你没关系。”
何清曜陡地一拍巴掌,声响脆亮:“终于肯来上一句实话,当然是有关系,凭咱俩的交情,你的钱当然也算我的钱呐!我这人别的毛病还罢了,但有两件事可一向计较得很,一件是钱,另一件是你。要是运气不好,两桩偏凑一块儿了……”
绿色眸子里闪出一丝暗暗嘲笑的神色:“你的耳朵,恐怕就遭老罪喽!”
话题终究被引到这里,萧敬暄保持平静,这次干脆地回答:“我拢共才借了狄一兮三十来金币,还不至于吧?”
那边咋舌不已:“怎么就不至于?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钱都够打十来件过得去的兵器,再不然也能买几匹中等的突厥马。我忙前忙后、东拼西凑解你的燃眉之急,你也少给大爷来个火上浇油。单图自己爽快到处乱洒钱,以为你还是我全都财神爷下凡吗?”
萧敬暄打量着他尽自叨叨不已,修眉微微竖起:“这副悭吝的模样……往后相处,你岂不是打算时时刻刻都叫我日子难过?”
何清曜坦坦荡荡跟他目光相对,言语变得愈加飘然地不着边际:“你的吃穿用度大可放心,别处的穷亲戚偶尔占些小便宜,我也能不予计较。但那个厚脸皮的小杂毛另当别论,莫说妄想着连吃带拿,大爷连一颗饭渣子都不肯漏给他。我历来心眼比针尖还小,你识相就留点神,不要被我逮住现行。”
萧敬暄嘴角轻挽,仿似若无其事,何清曜不满哼道:“下回撞见你的好师弟,催他快还钱。哪天把我惹急了,爷敢踢门要债,绝不给你和那只丑狐狸精留脸!”
萧敬暄却不觉恼,见他这情态甚至颇感有趣,轻轻笑着应了:“知道了,哪天你找狄一兮讨债,记得叫我一道去瞧个热闹。”
何清曜凝目望他,忽然感到眼前这一笑,恍然似春风一掬,仿佛连自己心底那点刚蓬生起的怒气也吹得分散。
初识那阵,在所有人的面前,萧敬暄总是表现得淡漠且庄肃,举手投足间弥散着慑人的冷劲。一切情绪的变化均被禁锢在一副僵冷的面具底下,从未展示出半分真实的自我,
但唯有他能了解到一成不变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所有秘密与真相,也因为对方于他始终如此,亦令为其付出的一切具有意义。
收敛笑意之后,萧敬暄的目光仍甚是明亮,如夜星一脉清光,但已少了几分先前的温煦:“坏消息又是什么?”
何清曜望向他的脸,安静一阵,平缓地言道:“之前套了曹阿了话的那对狗男女,死前曾招供把联军运送物资的消息卖给一个自称‘千里鹰’的混混,应该就是他勾结了黑沙堡给咱们找事。”
“你零星告诉过我一些。”
“嗯,‘千里鹰’的本名叫彭飞,虽在甘凉一带混了些年,始终籍籍无名,交际也不算广。”
“但他既然身处江湖,往来不可能不留痕迹。”
“是,彭飞的根底查起来虽麻烦,也不是没法子找,而且我发现另一桩更有意思的事。”
“怎说?”
“甘凉那里的彭飞,跟在黑戈壁待着的这位,不大像同一个人。”
萧敬暄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变化:“这是为何?”
“因为真正的彭飞在半年前就死于一场私斗”,何清曜屈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板:“黑戈壁来的是冒牌货。”
萧敬暄沉默一阵:“这类人仅有些无用名头,即便身死也很少引起注意,被顶替都没几个能辨别真伪。”
江湖历来如此,好似朋友遍天下,实际皆是有利则聚、无利则散的泛泛之交。某种意义上,各门各派的侠客英豪们的交情,比恩客倡女的关系还要浅薄。
萧敬暄又安静半晌,按捺住思动的一番意念,轻声说:“这先放一边,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何清曜扬起眉毛:“我跟你不一样,喜欢先听坏的。”
“前日苍云军在恶人谷驻守的地段巡查遇袭,你对此有什么想法?毕竟加上那个假冒的彭飞,显然是同一拨人二度出手了。”
何清曜冷冷笑着:“看来有人想搞我,或者说搞我们,让咱们内部无法齐心。如果换个疑心病重的在你的位置,恐怕眼下都打到两败俱伤了。”
对面墨色眼眸略见闪烁:“但这种程度的扰乱还远远不够扳倒你我,所有的举措都称不上命中要害,出手零散又无规章。”
何清曜的神情很不以为然:“你又拿出战场上那套道理来了,我说过杀人害命不一定需要人多势众或者下手精准。谁打算收拾咱们,未必会明目张胆地大军压境,就像细水长流一样能淹死人。”
萧敬暄淡淡一笑:“我自然懂你说的,可背后算计的人究竟还准备做些什么呢?”
何清曜心下倏然一动,联想起吉兰娜那边,可犹疑一会儿还是无法开口。
“清曜,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别分心,好好做手头的事,我会尽快查清楚冒牌彭飞的底细。”
萧敬暄忽长叹:“我当然乐意依你,奈何旁人未必。”
那双碧绿眸子骨碌碌地直在他的脸庞打转,末了哂笑:“柳裕衡那里又来麻烦了?”
萧敬暄轻点桌上一封启口的信件:“不止,这回连黑水城守捉使都来函询问,希望我将管理内务的人手略做变更。按道理讲,联军统帅确实是柳裕衡,况且目前中原局势渐好,我们也开始转而依仗官军的粮草供应,是该以他的意见为重。”
其实黑水城信使方至,何清曜便来寻自己,他当然了解对方的真正意图不是唠几句闲话,索性就此说开。
何清曜笑容不改:“这不就是逼你交出全部的统兵之权,可你肯吗?”
“当然不肯。”
斩钉截铁地答复过后,萧敬暄又唇畔浮笑:“这正是我的好消息,哪怕惹他二人心生不悦,我也准备回绝。莫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绝对同你扯不上关系,以当前的处境,我们更不敢轻易放开这支兵马,否则同自残何异?对今后战事中的布局也是百害无一利。”
这是他独赋与自己的信任,何清曜赞同一笑:“还有一点你没提,无论谁在做奸细,必不会遗留那么多太明显指向自身的线索,我更不可能蠢到这种白痴似的程度。”
萧敬暄轻轻笑,算是承认他的推测:“那群不明身份的匪徒居然带着平凉马场的马价抄,可这对他们根本是无用的废纸。”
何清曜心情虽因他的反应又松快了些,但寻思那场冲突亦觉不能等闲视之:“但纵使我自己能撇清关系,底下一群人却难保干净,一样被怀疑。幸好你坚持了一份清醒的私心,不许调动,但……你同官军这边的关系恐怕又要变僵了。”
萧敬暄沉默一会儿,笑意逐渐消弭:“你在黑戈壁待得越长,往后这类纠纷会越多。”
何清曜撇下嘴角,寻思着到底何时能像铲除毒草一样扼杀心中翻腾的烦躁不安。
“那么你肯定将有一天因为承受不住柳裕衡的施压而选择服从吗?
萧敬暄侧目看来,脸色平静如复早先,难以窥出些端倪:“为何提起这话?”
“因为自从到了这边,好多时候你都一直难做,两全其美并不容易。”
萧敬暄面上不禁又现迟疑,可见碧色双目中一腔赤诚,他知道这次仍不能敷衍以对。
“本来起初便是我坚持己见加入官军,如今实在不想继续给你增添负累,或许你借机撤走也好。我待在这里的话,好歹他们能予几分情面,发生再严重的状况都不至于伤我性命。”
言词甚为不祥,何清曜听得难免皱眉又不好怪他,无奈缓和了口气劝说:“别提这些晦气话,活像你要踹了我远走高飞。不要胡思乱想,我全当自己聋了瞎了,往后在外头不听不看也罢。留你单一个只怕孤木难支,教人怎放下心?”
“我现在还好……”
“我是晓得你的本领不差,但应付底下这些平时散沙一样的恶贼实在太耗精神了。而且你究竟已不是官军的人,双方心存嫌隙,配合他们的指令协统作战已经累得够呛,再去分神管下头,到底没法面面俱全。”
何清曜略一停,旋即心里话一发托出:“史思明又反叛的消息传开,我手底下嘀咕抱怨的已经不少。哼,原以为只剩一个相州,结果河北全境重新乱成一团,开打猴年马月才到头啊。如今恶人谷里至少七八成的人顶义军的名头不过哄哄外面,谁心里不盘算借乱世谋到朝廷的恩赏,还顺道捞个官儿做做?人家可不全是你这种死脑筋,没真打算给皇帝效忠卖命。”
萧敬暄一语不发,何清曜深知这话切中要害,既然达成效果便不再接着说下去。
各种压力纷至沓来,萧敬暄虽还不至感觉不堪重负,但也清楚前路阴云密布、荆棘丛生。看不见、摸不着的种种危机,如条条试图盘绕上身的毒蛇,随时随刻俱想将他吞噬。届时凭以抗衡的力量,除开来源自己的部分,同样少不了何清曜的帮助。
“我以后会当心”,他颔首:“不过你日后行事得更谨慎仔细,莫给柳裕衡他们再拿到错处。”
何清曜目现笑意,压在心底的巨石已不翼而飞,可萧敬暄随后一句却让他的表情霎时一僵。
“吉兰娜上哪里了?”
“疏勒那边一桩买卖遇上棘手的状况,家里派人来问怎样料理,我让她带口信回去了。”
他的神情转瞬恢复到自然,应答也似乎天衣无缝,萧敬暄稍做沉吟:“我当是什么事呢……罢了,还是你的生意更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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