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空

兀地一声唏律律的嘶叫,箭风狂啸里陡地突入了杂沓蹄音,紧追其后是一道刺耳震心的悲鸣,直盖过了矢雨裂石动地的尖锐声响。

马匹沉重的躯体倒下,压住了萧敬暄,周围惨叫纷纷,而他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的影子,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片刻后手不自觉摸索过去,是外形熟悉的鞍辔,是无数深扎入体的箭矢以及汗漫的热流,腥气直冲鼻腔。

“惊帆……”

四周的景物仿佛在飞快旋转着,疾速坠入浩瀚无边的黑暗,他为保持清醒努力地向远处张望,看到了当前最为关切的何清曜。

何清曜在一众刀手的缠斗之下反战得更加凶狠,招招飙血,艳红飞绕身旁,恍如一团团烈焰。然而萧敬暄十分清楚,他目前虽未露颓势,败落只是时间问题。

萧敬暄奋力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奈何双腿被垂死的惊帆死死压住。手胡乱于附近抓挠借力,却意外地碰到一个长管般的什物,恍惚看去居然是何清曜送自己的鹰笛,应是先前摔倒从腰上革带落下来的。

他攥紧骨笛,心念一动,想到了脱困的唯一可能。

虽然只有一人……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在职责与情义之中选择了后者,并且绝不言悔。

何清曜左臂一阵灼痛,明显再中一刀。但他攻势不滞,依然尝试撕开重围接近萧敬暄,可破网的空隙始终不得。忽地,一抹赤影径直扑进战团,既疾又沉,一记扎穿一个未及时防备的刀客后心,惯性地带着人望前撞。其余蒙面刀客无不惊愕,只得转兵应对,寒锋交错处火星激迸,密似连珠的金铁声震耳欲聋。

“何清曜!”

何清曜错愕转首,刚投出火龙沥泉枪的萧敬暄又对准他遽然一掷:“走!”

何清曜手不觉一抬,啪地一下,东西稳稳扣在掌心,匆匆一瞥原是自己做的鹰笛。他立时反应过来,当即吹响骨笛。

岑朗健听这高亢明亮的笛声来得古怪,心头正纳罕。空中蓦地传下一声响彻谷地的鸟叫,极类雕鸮,但浑厚洪亮数倍,远过寻常猛禽。再一瞬,鸟叫又接连换了位置,根本确定不了是自何方传来。

岑朗健不觉换角弓在手,搭弦欲发。霍然间一道极庞大的阴影掠入山沟,他不由两眼圆睁,竟忘了放箭。

“什么怪物!?”

一只翅展竟达四丈余长的巨雕滑翔于高空,时而调转方位尝试俯冲向何清曜所在的位置。他仅瞥去一眼,全无惊喜之色,反调头又拼命接近萧敬暄。吉兰娜诸人此时平息方才的混乱,也又举刀杀来,双方再纠斗成一团。

岑朗健反应同样快速,猜到何清曜将借此遁逃,厉声喝道:“射死它!”

满空利箭风啸,只巨雕所处已是弩机所达极限,兼羽翅掠风,**成箭矢偏去了一边。岑朗健观察片刻,发现它又预备俯冲,冷笑一声夺过一架弩机,转跃附近的高石上。他再度张弦搭箭,却未急于释弦,但待雕鸟与地面距离最近的一刻,一箭射出!

巨雕猝然怒啸,明显受了伤,但它极速向上攀升,后来的箭羽追之不及。幸而它未就此离开,仍在高空盘旋,寻觅下一个接近的良机。可萧敬暄深知鸟兽不似人类,若再次感受到难以承当的痛楚,必定要抛弃主人独自离去。

他握住丢弃在地的横刀,当巨雕又一次靠近何清曜的刹那,拼尽一身气力,猛地投出利刃!

“快走!”

银光乍吐,擦过吉兰娜的脸颊,给她面上又添一道血迹淋漓的新鲜伤口,她不得不闪到一旁,暂时丢开对何清曜的纠缠。何清曜倏然扭头,远远瞧见萧敬暄苍白的嘴唇颤颤着,再没能发出声音。

白衣男子双眸通红,心间炽痛如同火烫,清楚已再无任何机会救走萧敬暄,倘使坚持逗留,二人皆会折在此地。下一刻他骤然拔空直起,捷若鹰隼,高跃三丈之上,手中金华激射,正中雕背上绑缚的鞍具。

吉兰娜急扑过来,双刀招招势如骤雨,密不透风。无奈何清曜半空已借勾索之力抓稳巨雕,大鸟见状双翅接连猛拍,很快将他提至更高处,女刀客自也绝无胜机可言。

岑朗健等人一脸错愕,上方很快传来何清曜的怒吼:“岑朗健,你要敢动他,我让你后悔这辈子给生出来!”

一切景物极快从眼前退走,地面的人形越缩越渺小,悬挂在巨雕之下的何清曜深吸一口气,于转瞬即逝的一顷刻间嘶声呼唤——

“萧敬暄,千万别死!”

嘶喊呼号与金铁交击的动静愈发得弱了下去,岑朗健的人马已然恢复对场面的控制,一边倒的杀戮也接近尾声。

岑朗健凝望血腥的景象良久,缓缓回过头,不太满意地看向身后的白衣女子:“你让何清曜跑了。”

染血面纱下沙哑的嗓音传出:“应该怪你失了先手。”

岑朗健面无表情,因为他在审视别人时,会拒绝别人对自己的审视。

不过下一刻,他就毫无征兆地笑了,居然呈现出几分少年似的爽朗明快:“姐姐真是快人快语,没错,确实该怪我草率了。”

吉兰娜冷冷一哼,岑朗健淡然道:“没关系,有筹码在呢,一切还能补救。”

片片鲜红浸染了惊帆身下的沙土,渐积成小小水泊。弥留之际,马儿棕褐的眼眸显得异乎寻常的温顺,泛出的点点水光更似在流泪。

萧敬暄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柔声劝慰:“这些年里辛苦你了,安心去吧。”

惊帆微弱地鸣了最后一声,如在低低哽噎,随后慢慢合上眼睛,彻底绝了气息。

轮到我了,萧敬暄无暇悲痛,只暗暗想象自己的结局。他环顾逐渐围拢上前的敌人,握紧了手里的短刀。

不算漫长的人生里,自己经历过数不清的生死考验。即便总是幸运地活下来,可他很早之前就已明白,与死亡的搏斗,到头来还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较量。

无论逃脱过多少回降临的灾厄,谁都无法避过最后一击。想通这点,一切纠结通坦无阻,就不会产生任何牵挂。自知穷蹙,寻一死路,也不再令人畏惧。

可没有刀兵斩斫,没有箭雨倾落,那些凶相毕露的人仅谨慎停驻在二三丈开外,单纯地让他无路可逃。

萧敬暄试着运转一下真气,怠滞不行,连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眼前忽聚忽散的黑雾反倒出现更频繁。因为视力上的问题,他几乎没留意到岑朗健的现身。

顷刻的失神后,萧敬暄重新凝起神智,目中恢复了一点锐气,逼视向岑朗健。银甲青年皱起眉,思考着什么头疼的麻烦一般。

他终于开口了:“萧敬暄,念在你我俱出于天策府的情谊,立刻弃兵降伏,我可以留下你的命。”

对于岑朗健而言,活到现在的萧敬暄确实是一道相当意外也相当棘手的难题。按原本的预计,车安足策划根本不周密的兵变注定失败,因此他不愿直接参与而是选择先于远处观望。但未料到的是,何清曜和萧敬暄居然一前一后闯入自己掌控的区域,并且由于沙暴而防卫大减。狂喜之中,岑朗健当即下令动手,可到最后该杀的没死,该抓的又溜得没影。

何清曜的威胁当然有其底气,这胡人于江湖浸淫多年,背后更有来自同族商贾中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相应的支持。岑朗健承认无法对他的根基有最详细确切的了解,或许是该调整想法来处理新增的问题。

萧敬暄自然不会如棋子一样听话,但他活着的价值远胜一具僵冷的尸首,至少于何清曜来说是如此。

但岑朗健虽不够了解何清曜,然而对于萧敬暄与其父萧之仪的行止所知甚深。纵使对方伤势沉重,看似已无多少气力反抗,可贸然擒拿未必不会重新激起那人的搏命烈性。不管是丧命他人刀下,又许是刎颈自戕,这都是难说的事。

热血与冷汗将萧敬暄凌乱的鬓发浸染做一片,一丝丝粘在颊侧,殷红惨白直刺人目。可更为刺眼的,则是那张全无人色的脸庞上一双被怒火烧得如血通红的眸子,还有其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降?

在萧敬暄自幼所受的教导里,从无降之一字的容身之地。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出听见岑朗健那句话的一刻,内心的恨恶足以达到的程度。

岑朗健没有生气,恰恰相反,正是萧敬暄强硬的回应让他愉快地改了主意。

对自己来说,这个人的命未必比他的尸体有用。

“萧敬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数三声,你若不肯降,今夜尸首就留在这山沟里喂野狗吧。”

岑朗健一挥手,箭弩齐齐指向中间的目标,只等上峰一声令下,即刻击发。

“一。”

萧敬暄直直看过来,目光中全无畏缩与软化。

“二。”

弩手扣住机括,筋弦绷紧。

“三。”

岑朗健望了望,仍不见其反应,于是哧了声又耸了耸肩。他正要发令,呼啸风中倏然飘来一句轻轻话语。

“我降……”

萧敬暄丢开短兵,下一刻却抬头一瞬不瞬地凝望向天空,对周遭立即迫近的杂沓脚步如若无觉。

千万别死。

这是何清曜的叮嘱,也是寄托。

红日已没在山后,同样是夕光斜映,风光情景却与曾经的一个傍晚迥然。

那一天,他撞见何清曜为早逝的亲友点燃一盏盏祭奠的圣火灯,冉冉飞升的金光隐入墨蓝穹苍,如一颗颗远去的杳杳星辰。

同样是在那一天,何清曜哄骗着把自己拖上那只巨雕,并因他一时间未能遮掩的惊慌反应而得意不已。

回忆至此,萧敬暄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

何清曜没有像岑朗健设想的一样逃离太远,相反的,他乘雕飞出苜蓿沟没多久又借助暮色的掩护飞回,藏在了背阳的山后。因此他顺利地趁夜跟上了对方撤退的队伍,并且来到了黄罗岗那片那难被外人觉察的洼地边缘。

夜风阵阵地袭过来,吹散了何清曜身上的腥气,也让他身体中沸腾翻涌的血液慢慢冷却下来。

山坡下灯火浮萤,萧敬暄一定身在其中某处,但凭自己一人,决计无法顺利救出他来。

明教弟子略作思索,再望坡下的营寨一眼,重重叹口气后重新跃回雕背。因为实在不想看见那求助的对象,却不得不去打交道。

“晦气!”

何清曜忍不住低低又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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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苍策/明策]定风波
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