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朗健当然发现了萧敬暄明显的失态,不觉露出讥刺的冷笑,然而这笑随着萧敬暄的言语,几乎是立即消失无踪。
“岑朗健,你一直以为是我父亲昔年追凶不舍,才致使你最终流落恶人谷。可分明是你杀妻害子,恶行昭彰,处以脔割碎剐也不为过。若非父亲一念慈仁,容你逃遁,你岂能活到今日大放厥词!”
隐隐闪光的汗水自萧敬暄的额头大滴大滴地渗了出来,先前一段掷地有声的呵斥实在耗费了太大的体力。可他的面色虽惨白如死,脸上线条却绷得极硬,眼神比刀上寒光还骇人。
熊熊的火焰在岑朗健的眼眸深处跳动,他维持住僵硬扭曲的微笑:“笑话,我哪有老婆和孩子,你总不会把那贱货跟她肚子里的野种硬栽到我的头上吧?”
萧敬暄冷笑了一声,先前抑压着的那股说不出的闷气一散而空:“那名疏勒贵女的父母惊察女儿有孕,做父亲的虽未敢张扬丢丑,却发誓要揪出坏了女儿贞洁的男子,非得将他凌迟车裂方能解恨。这女子为庇护你的性命,死也不肯透露内情,更为保护你决意忍痛分离。哪能料到你将她不得已的举动视为背叛,生生扼死了她不提,甚至丧心病狂到戮尸泄愤……”
岑朗健的目光看似如刀似戟,但闪烁的光芒簌簌地颤着。
萧敬暄口中的一字字似迸发出万千钢针,一古脑地刺向仇敌:“那姑娘惨死后,你也很快露相,她的父亲直接来向我阿耶讨要人犯,准备亲手磔杀。当时阿耶已然掌握你的行踪,虽恨你下手太过狠毒,但又不忍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横死,更清楚他日你若晓真相,那时的心境势必将比死还煎熬。权衡之下,阿耶网开一面任你逃出疏勒,希望你将来冷静之后悔罪自新。呵,阿耶还是太过良善,哪里知道自己纵走了一头全无人性的畜生……”
陡然间一记重击抽在他脸上,耳鼓里宛若炸了一声焦雷般震响,眼前登时金星乱飞,晕眩与钝痛同时卷过了头脑。萧敬暄原本伤重乏力,没能经得起这一来势极猛的耳掴,当即重新摔回地面。他看到面前的事物皆在飞旋轮转,令人愈发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狂涌,登时呕出一口鲜红。
岑朗健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上方响亮地传来:“你撒谎!全都是你编的!”
萧敬暄吃力仰起脸面,明亮到奇异的乌眸似乎比剑还要锋利,像是把岑朗健全身看得透穿,一点也藏不下私念。
他竟还低低笑了出来:“岑朗健,你其实……早就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吧?”
岑朗健默不作声,面色已是铁青,透过他的表情,萧敬暄越加确定自己猜测的没错:“你既然这般记恨,恐怕在恶人谷得势后……没打算放过那女子的家人,肯定……也会派人回疏勒追查昔年的旧事。哪怕不知全情,你……你仍旧能发掘出些许线索……”
岑朗健一脚踹在他胸腹间,最后又是几踢,声音更变得歇斯底里:“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给我闭嘴!假的!都是假的!”
萧敬暄一时心鼓雷鸣,居然没太感受到疼痛,仿如置身云雾,此身已不存。耳中虽灌满了凄厉狂号,却一个字也听不清,眼里更只余下一片迷蒙。
他的心里反觉无比轻快,也感到滑稽。岑朗健已晓真相却故作不知,反而固执地将无关者视为仇敌,说到底只是寻找一个替代泄恨的目标。这样人生中很多的错误便不用自己承担,也不用接受自己最没有遮掩的丑恶,更不会让过往蒙受的苦难失去意义。
萧敬暄在五年前的变故之后也经历过相似的心路,只是他幸运地被一双手牵引出来,没有沉入仇恨的泥潭。于是他又接着想起那双手的主人,暗忖今日如果死在这种无意又疯狂的复仇中,恐怕图惹何清曜笑话了……
不过死亡迟迟未降临,他心头一丝清明未散,反而听到屋里越来越喧闹。等到终于攒足力气再睁眼,但见岑朗健被一干下属架去一旁,涌上的众人正纷纷劝说什么。
岑朗健脸面上的癫狂消下去了,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推搡开阻拦的部下时神色明显静了下来。青年眼里生起凉飕飕的快意,猝然一把揪着刚挣起身的萧敬暄的衣襟,将人拽了起来。
几经盘算之后,岑朗健竟复含笑:“萧敬暄,证据斑斑俱实,哪容你狡辩片语只词?到这地步了,居然还想着替那老东西开脱,给我省省吧!”
萧敬暄收回几分神智,印满青紫伤痕的脸上现出蔑视的冷笑,似乎正瞧着一个愚蠢的懦夫。岑朗健死死盯着他,陡地五指一收,活像要把人当场勒死。
“本预备着掏干净何清曜的口袋之后,再来慢慢收拾你,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拼着两手空空也无所谓。你这般自认是难啃硬骨头的家伙,我干脆砸断你的骨头,看往后还有哪儿来的本钱张狂!”
他把萧敬暄重新摔回地上,扭头对紧张望着自己的刘秉淡淡说:“挑了他的手脚筋,连膝盖骨一起剜了。”
刘秉几乎呆住:“首领,你说什么?”
岑朗健不大耐烦地喝道:“聋了吗?!我叫你废了他的手脚!”
“可是……可是凌郎君特意叮嘱过,这不成啊……”
岑朗健懒得多话,对准他的脸抽去一耳光:“这里到底谁才是老大?想找死,我立马成全你!”
挨了掌掴的刘秉僵了半晌,窘迫得连脖子都紫了,面对岑朗健灼灼眼光的逼迫,他只好违心地低下了头。
萧敬暄被架起又按住跪下时未做多余的挣扎,触怒岑朗健的结果他早有预料,自然谈不上后悔,再做多余的反抗也只增添羞辱。只是在看到逐渐逼近的刀锋那一刻,忽如一支锐利的冰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寒进了骨子里。
萧敬暄转望岑朗健,声调与神情都平得不见起伏:“岑朗健,我若不死,今日之辱,来日必千倍奉还。”
岑朗健扬着眉毛,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一般的模样:“放心吧,萧师兄,我哪舍得轻易让你死了?不过,我可不会像你当年那样一时疏忽,竟留下我这要命的祸患。对了,刘秉你等会儿下手需得慢些轻些,我不着急。”
确实极慢,寒森森一抹过后,似有温热的水点一滴滴迸出肌肤。萧敬暄安静地体会这种诡异的感觉,也觉得岑朗健那张光亮照不到的面孔愈加阴暗骇人。他极尽全力压抑着吐息的速度,试图保持平静来接受无法回避的现实,可呼吸还是无法控制地越来越急促。他渐渐明白,这是因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无法逃离的恐惧。
死,不值得惧怕,它仅仅是所有生灵需要面对的一个结局。但拖着一副千疮百孔的残躯,余生只能依仗他人的怜悯而活着,更让萧敬暄想想便不寒而栗。
岑朗健到底是发出了一串响亮的笑声:“接下来你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了何清曜当真看重你的性命,愿意交出手里攥着的财宝。而我的以后嘛,可就要好好恭候那千倍的报应了。但一想到那时你早成了一滩烂泥似的死狗,到底还能玩出哪些花样,就着实有意思。”
他凝视着已经在手腕上划出一条细细血线的尖刀,慢条斯理地补充:“哦,大概你在地上爬过来舔我的脚趾头,也能算吧?”
岑朗健坐回榻上,准备舒服地欣赏仇敌在刑罚下的垂死挣扎。其他人的注意也被即将发生的惨景吸引,几乎无谁在意到屋外传入异样的杂乱响动。
霍然间,尚算厚重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脱出框架,直端端往里飞进来,当场就撞飞两人。门板接着往岑朗健头上盖来,青年虽吃了一吓反应也快,速速往边躲藏。
一股疾风连同着木门,直由岑朗健的发梢上掠了过去,砸到后面的墙壁便一声更加巨大的闷响,土块乱迸,沙尘蓬起。几乎是与木门同时撞入屋内的还有几道暗色身形,一时间室中人影交晃电闪。斩马长刀一伏一起,夹着数缕风啸之声,式招若长虹贯天、黑龙怒转,寒光眩晕了满屋里人的眼睛。
岑朗健闪开袭来的劲风,双掌在地上一按,身躯已车轮般奇快地滚翻了远去。匆匆一瞥来者之一的面目,不由失色:“凌大哥!”
与他同样吃惊的还有暂时被丢进角落的萧敬暄,他无暇管全身上下十数个同时作痛的地方,愕然道:“沈雁宾!”
岑朗健听出蹊跷,全身在地面又一个疾滚,就着前进的势子,手上已经抄起了一柄不知谁落下的匕首。他挥手抡出,却把刀刃架在了萧敬暄的咽喉要害上。
“放开凌大哥,否则我立马宰了他!”
为首的年轻玄甲军士暂止攻势,陌刀眨眼换了更趁手的短刀,并且抵在身前的万花弟子颈侧。他的目光却没于俘虏身上停留,反极诧异地落在萧敬暄那边:“你居然真在这里,到底是怎么……”
虽然利刃加身,萧敬暄的表现倒相当镇定:“先不提我,你怎么上这儿的?”
沈雁宾扫一眼表情狰狞的岑朗健:“昨日傍晚巡逻时发现一伙人行迹诡秘,恐怕要图谋不轨,就设法捉了来审问……”
“苍云那小子,少废话!”
岑朗健打断了二人非常短暂的交谈,脸上显出无限霜寒:“这一带可都是我的手下,你要是伤了我哥哥,我定先杀萧敬暄,再叫你也不得好死!”
沈雁宾已知他的真实身份,冷哼后略含鄙夷地说:“黑戈壁驻留的恶人谷兵马按理此刻正与官军协同抗敌,你却留在这里与骚扰他们多次的马贼为伍,并且暗中劫持联军一方的统领,又是何居心?”
岑朗健面露狞色,唇瓣翕动时现出雪森森的牙,宛若狼齿:“少管我恶人谷的内务,赶紧放人!”
他随即就给萧敬暄的颈上拉出一道血口,对方脸色更苍白,落下来的眼神愈见虚弱。凌子皙见状连忙喝止:“阿健,休再动手!”
沈雁宾投鼠忌器,当然不敢再妄动,但亦长眉乍扬,出声怒叱:“我赶来黄罗岗之前,已经召唤营地的援军前来一并清剿匪巢,你要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必是死路一条!”
岑朗健闻出言语间有**分真,再不敢恃强出声,可也实在没法硬生生地吞下了这口怨气,切齿道:“等那所谓的援军到达,我早把你们全宰干净溜了,少拿这吓唬人!”
似是呼应他这句话,屋外骤然传入更为喧嚣高亢的喊杀声,在内诸人又皆面上一惊,尤其惊讶的则是沈雁宾。
盘羊坡赶来黄罗岗少说也一日一夜,援军怎会这样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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