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没开口,倒是狄一兮先自答:“我打小感觉你做任何事既努力又认真,可又好像老是不太明白自己的真实所求。师兄,你可曾想过替自己得到什么吗?”
萧敬暄低笑一声,像否定又像承认,狄一兮只得喟叹:“我猜你总有真正舍不得又放不下的东西,何必继续心口不一?”
“守笃,你不欢迎我来这里?”
“倒也不是……我们再度成为袍泽,这固然是教人高兴的事情,可我还是希望你别把心里的依托只放在一个地方。师父……”
狄一兮停了一停,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师父当年过身,我没能力阻止,现在对你,我更不希望出事。你真的就不能……不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吗?”
萧敬暄深深垂下头,仿佛渐起困意,但他的语声又显得清醒极了:“阿耶从我知事起便反复教导:我生来的使命,便是承袭他的宗脉。我几乎长于军营,除开这里,我真的不清楚自己的身心还能归属何处,或者归属何人。”
狄一兮喉间一哽,登时劝不下去,只得把身子暂时侧向旁边。
“我没有怪阿耶,事实上我并不厌恶那段军旅生涯,但确实也因此过于重视成败,毕竟……我不可以令他老人家失望。”
狄一兮叹道:“好强要胜,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
“你说得不错,好强之心人人皆有,可我为达目的,所取的作风手段却于常理违逆了太多。”
有始无终的徒劳努力,引发了一系列令人痛心之事,可即便在过程里对当事者晓以利害,也难以阻遏悲惨的结局。
狄一兮低头,沉默着不住搓手,萧敬暄淡淡道:“大约有些结果终究仅能天生,强求不出。若因名利羁心,忘却本愿而在俗世熏染,无非落得一身俗骨与恶名。”
“可就在方才,我忽然想通了:我今日愿意来到这里,不是由于曾经堕落不堪而自暴自弃。也不止因家国垂亡,所以深深自责而执意担当,更不是因为穷途末路便生自绝之意。”
萧敬暄望着光华愈显的玉盘,笑容尤其给人以温暖的感觉。但在不久之前,他尚在朝向黝黑的夜空怅惘,神色间弥散着近乎窒息的寂寞。
“我瞬间忘掉过去的不堪,反倒清晰记起少年的初心,如果说这是新的人生,那就算是吧。所以你我的重逢,乃至随后发生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狄一兮猛地望过来,尽管心里充满诧异,却不再追询。
他总是期待与师兄再成同袍,借助于这番憧憬,才使他坚持着去影响、去沟通。可如今期冀成真,心头万绪交杂,一时倒不知何以出口。
萧敬暄瞧着他,唇角噙笑:“怎么还不说话,不信吗?”
狄一兮思索着双方在黑戈壁的一番遇合得失,陡地笑出声来,眼有泪光:“信啊,我……我高兴死了!”
几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腮角直落下来,萧敬暄静静看了,半晌低声:“这也算完满载熠的最后一个心愿了。”
狄一兮闷不作声,只管点头,兀地毫无征兆地冲萧敬暄的身体轻砸了几拳。这是欣喜之下情不自禁的亲昵动作,他却忘记对方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果然萧敬暄痛哼一声,受不住地弓起背,狄一兮吓了一回,赶紧停手扶人。
萧敬暄仰起微见泛白的面孔,表情哭笑不得:“你自己倒别急着先把我踹进鬼门关……”
狄一兮尴尬半天,最终撇撇嘴:“身子骨成这样了,还想插手管雁宾那边,真不怕到时候晕过去,打得火热的辰光还得抽出人照料你!”
萧敬暄原本打算襄助沈雁宾那一侧,狄一兮实在担心他,硬是拦住。萧敬暄也不生气,只取笑:“沈雁宾年纪可还小呢,你就不惦念他?”
狄一兮听了这打趣,反而嬉笑:“他是我的人嘛,哪会能耐小了?”
萧敬暄回忆了一会儿与沈雁宾相处的情形,想到那玄甲青年频频的羞怯脸红,忍不住嘴角扬起:“至少装作若无其事的能耐还不行。”
打不惑居的东南面再行五十多里,还有一片面积不大不小的无名绿洲。二十余载间,中心地段的小湖无论年景如何,始终未出现游移或消失的迹象,渐渐地就有人聚居在周边。
村中人或依赖蓄养牲畜换取物资,或是种植几亩耐旱的庄稼果腹,生活都实在称不得富裕。由是近来新入住的那群商客的作风,便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但要说来,无非是多宰几口羊、多喝几坛酒,好像也是外来人的通病。不过当吉兰娜听着塔克族护卫描述到那个商队萨宝的身形外貌时,一改先前的静默,而是问道:“你再说一遍他什么样子?”
塔克族刀客不解其意,可还是顺从地再比划一遍:“大概这么高、肩膀这么宽,脸是这个形状……”
“他们是最近十来天刚到的,说是等货,平时却一点不急的样子,只管玩乐?”
“嗯,我偷听来的就是这样。”
“那萨宝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好像是……好像是他很有钱……”
这也不算有用的线索,吉兰娜准备更谨慎点,女子思索之际,那名地下异族兀地一歪脑袋:“他很喜欢女人,但是他总嫌弃绿洲的女人不好看,从外头带了几个漂亮的过来,每天晚上跟他睡在一个屋子。”
吉兰娜嘴角牵得勉强:“污秽的家伙,上哪里也死性不改。”
塔克族护卫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件光灿灿的物件:“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趁他喝醉偷的,是地上的人爱带的东西,你认得叫什么吗?”
这是镶嵌了一颗只比鸽子蛋稍小的蓝宝的黄金戒指,宝石磨平的一面刻有一束三杈结实的短枝以及卧在其下的狮子,周围绕起一圈铭文。
吉兰娜端详许久,终于慢慢说:“苏深摩的印章……”
然而女人并非没产生疑心,尽管那些描述听起来确实接近何清曜,但那人的行踪仿佛暴露得过于容易,大悖常情……
当然,何清曜历来也不是循规蹈矩之辈,如今行事虽尽量减少大肆张扬的程度,但习惯仍有迹可循。
她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任何一条获得的线索均不可以轻易排除,何况曾经的誓愿也延宕了太久。
“动手了如果发现不是,无非杀错一个人……”
白衣女子喃喃自语着,也同时在心中制定下计划。
留在她身边的塔克族护卫只有十名,而绿洲里原住民加上那些商客则有百十来号人,因此行动必须完成得精准且迅速。入夜后,吉兰娜带领这群刀客悄悄潜入村落,来到被认为极有可能是何清曜藏身地的那座院子附近。
住客刚在隔壁另一个小院里完成了一通狂喝滥饮,回来时浑身喷出酒气并且步履踉跄,左右被他搂住的两个女人也一路走得摇摇晃晃。吉兰娜屏住呼吸,小心打量他,个头体态确实很像何清曜,就是毡帽遮挡的面容瞧不太清晰。
一男二女进了屋子,窗户没过太久就映上了微弱亮光,里头开始传出嬉笑,以及更多暧昧的声响。
吉兰娜依旧吃不准他是否正是自己找寻的目标,但对方这种好色贪杯的表现,足够激发出她压抑过长时日的恨恶。
她低声冷笑:“无论这人是不是你,他也和你有关,而且有你的坏毛病。无赖跟婊子一起赤条条死在床上,倒是般配。”
窗棂上乱七八糟地粘糊的破纸有无数孔洞,塔克族人将一种产于地下河畔的毒苔粉末吹了进去。它可不止普通蒙汗药的功效,剂量足够的情况下,足以令人呼吸骤然停滞,或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堵住气管,活活呛死。
房间里的动静没过太久就从恶心的肢体拍打撞击声,转换成了人体痉挛抽搐的悉索细响。吉兰娜估摸着时刻,确定那三名男女已在濒死之际,跃下墙头,抽刀轻轻拨开了门栓,带领其他刺客潜入屋内。
虽然有油灯照亮,屋子里仍非常昏暗,衣衫不整的男人背对外间,看不到面孔。吉兰娜暂时无所谓他的身份,只想砍下这颗脑袋泄愤,女刺客揪住对方头顶的发髻,一刀果断地往脖子斩下!
灯下也依然鲜灿的血飙了出来,但不知道她动手瞬间究竟触及何地,一蓬蓬幽弱荧光也从床榻内散了出来。吉兰娜周身一凛,重重地把人头砸回向地面,它如一颗熟得过头的香瓜四分五裂。
“出去!”
飘荡的荧粉扩散还是太快了,屋里待过的人或多或少沾上一点。一个吃惊的塔克族刀客想擦掉胳膊上的粉末,立即恐惧地发现它不但没有离开皮肤,反而散成更亮更大的一片。
刚才还静寂萧然的庭院内响起了激驰的飕飕声,掠进的道道冷光摇碎成一天银星,荡起的血色雾也似地迷惘。塔克族刀客身显荧光,先失去了隐身的优势,在一支复一支追来的利箭前完全沦为了活生生的肉靶。
吉兰娜扬起双刀,银虹乍闪,寒光卷外,楞是以快于其他刀客的速度和他们身躯形成的屏障,在狂风怒涛的箭雨下觅得一线生息。只是当她终于在其中发现一道疏漏,欲奋袂直上把握住这一瞬,情势再度急转!
白影迎头袭来,闪身似波,疾如奔电。更有墨影雪莹两团光华,直追女刺客,忽地幻化为网,自脑顶猛力地直罩而下!
吉兰娜暂无可避,只得硬接这一击。女刀客运力一抖,就势外挥兵刃,呛啷一声脆响。交锋之下,她格开了对方,紧接着以后弹的力道退向远处,但也重新落入箭丛的攻击范围内。
暗算来得突然,短短时间内,吉兰娜带来的人手折损已过半。可她全无心思放在那些丧命的刀客身上,而是紧盯房顶伫立的一人。
“苏深摩,那果然不是你……”
何清曜手提明王镇狱,满面笑容,可碧绿幽荧的眼瞳里燃烧着野火般的光芒。
“同样的圈套钻两次,吉兰娜,你真是一头顽固又愚蠢的母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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