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交锋,兵刃间并未窜动起千万点金星,但一线一线的鲜红自深沉的夜里迸溅了出来。
法恩松德带人赶来,看到吉兰娜跪倒在地,满身淋淋沥沥的血迹,牙齿咬得唇瓣血肉绽露,硬是不发一声。她左手紧攥着右臂伤口,断掉的手掌连着一截小臂甩到一丈开外。何清曜一手持刀抵住女子的咽喉要害,一手则捂住左眼,鲜血正从指缝间津津浸出。
法恩松德暗叫一声不好,赶忙示意手下将那女子控制,他则跃到何清曜跟前,急声问:“你怎样了?”
何清曜松了手,远过刺肤切肌的奇痛,依然令他五官扭曲:“少了一只眼睛,可命还在。”
他觑起仅存的一只眼睛瞥向吉兰娜,神色反少去刚才的凶戾,倒多出一丝五味杂陈的意味。
然后何清曜淡淡开口:“放了她。”
法恩松德凝神静气地倾听着雇主的吩咐,却收到这样难以置信的命令:“苏深摩,你没说错吧?!”
何清曜先没管他,走到吉兰娜面前后垂目瞧了对方半晌,忽地扯下腰间一枚盛日纹鎏金香囊,抛掷到她的膝前。
吉兰娜目光中的阴森,由于他的举动逐渐被疑惑与不安取代:“你想干什么?”
寒风继续舞弄着地面的浮沙,在静默的二人之间接连打转。女子面上的怠滞随着眉心间聚而不散的黑气越来越重,她已沉沉垂死,可能天明前即将丧命。
交手的一刹那,吉兰娜终因伤势而迟滞半拍,于是何清曜有充裕的时间格挡攻击,并反手取其性命。然而诡异的是,即将点胸破衣刺中对手的心脏的一刻却明显变招,反朝敌人的手臂挥去。浑然一式就此遭到破坏,且给了吉兰娜舍下一臂、转削他咽喉的短暂时机,可叹最终也仅伤了何清曜的一只眼。
何清曜还是在凝视吉兰娜,眼睛里竟不见一点锐气精芒,平静得如同打量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香囊里还剩八枚药丸,用得上一个多月,待会儿你再带着它去星星峡,郎中施方安和我的其他手下正躲在里头。你把香囊给施方安,就说是我的话,让他把配药方子抄给你。”
吉兰娜的一切反应是那么安静,就好象她从来不曾与何清曜生死相搏一样。女子终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冷笑一声反问:“你这又是玩什么花招?”
“没有花招”,何清曜不太耐烦地拿刀尖不停戳弄沙地:“我只想说,你往后自由了。”
吉兰娜的神情仿佛是在魂飘魄离的梦境中沉浸了良久,又仿佛是面对着世上最深奥的东西无从理解。她的目光逐渐凝成一根尖锐的针,能够刺得被注视者遍体生疼:“你一贯睚眦必报,先前还要我的命,为何突然愿意放过我?”
何清曜显然不为所动,他望了一会儿再度显露星辉的天空,平平说着:“这是我最后一次饶过你,虽然依旧还不了玉罕尔什么,但也……就想做罢了。”
他很快又补充:“当然,你最好这辈子都别跑回我面前晃悠,否则刚才讲的通通不做数!”
尽管是光线微弱的黑夜,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出吉兰娜脸上的惊异,女子又垂头瞧向鎏金香囊,表情透露出她正作着一次犹豫不休的挣扎。不过大概明白了眼下没得选,她咬咬牙,探出被血液染得完全通红的手,一把抓住了这个可以救命的物件。
死亡的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它的预想。当吉兰娜鼓足勇气嚼碎药丸并吞咽入肚之后,脑海充满的始终是混沌与空虚,试图借此抵消对丧失生命的畏惧。可她竟然真的感觉到心脏快蹦出胸腔的跳动从容了下来,口鼻的呼吸也不再急促艰难,恐惧的阴影终究远离而去。
女子恢复了些微力气,撕下一块衣料包扎断腕后慢慢地站起身,虽然步履仍不太稳当,脸色却不似先前的一番暮气。她尝试着往外走出两步,同时警惕地握住弯刀,防范时刻将发生的变卦。
什么都没有。
吉兰娜站定,转头时不曾带出一点声息痕迹:“苏深摩,哪怕这次,我也绝不会感激你。”
“行了,知道你还是那个老顽固,快滚吧。”
何清曜仅瞥了她一眼,就收拢了目光,并转身往村落的方向走去。
法恩松德眼睁睁地看着吉兰娜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她的身影全然被黑夜吞噬。但雇主似乎真的不再准备追究,莫说停步,甚至回头也不见一个。
“苏深摩……”
何清曜抬手止住:“别管那婆娘的死活了,快去找个稍微懂医术的帮我包扎下伤。”
丢失了一只眼,他的口吻里竟无一丝一毫的怨怼,反倒比之前轻松了不少。法恩松德沉默片刻,才答道:“好的。”
结局早已无法改变,现在的愧疚能有真实的意义吗?它没有任何用处,连可以肥田的粪土都不如。
在路上,何清曜脑海里突兀地蹦出这句话,他回忆一晌,记起这是自己曾经对萧敬暄的告诫。
如今他只剩苦笑的份儿:“和你待在一起久了,我也真的跟着变蠢了。”
法恩松德跟舅父石能牙在西域闯荡近十年,对于处理内外伤自有一套经验。他先用蛋清清洗了何清曜的左眼,防止异物残留,随后把以葡萄酒润过的药膏在眼睑上薄薄涂了一层,最后再拿玫瑰水浸透的织物轻柔按压在上面。
法恩松德结束治疗,浣手时不忘抽空叮嘱:“这些天你可不能着急,这种状况最怕炎症,一不小心另一只眼睛也保不住。”
何清曜只埋着头摸了摸左眼上的绷带,奇怪的是他好一会儿都没其他反应。法恩松德跟他认识有些年头,对这人的性子倒算清楚,忽然就感觉不太对劲。
“天一亮我就去阴风峡,金雕白天才认得路。你们也别待在这绿洲了,到那个咱们定好的地方藏身。”
法恩松德倏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何清曜瞥了他一眼,面色镇定:“我是想捞回那家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呗。”
法恩松德听何清曜讲过吉兰娜所言,知道他指的是谁,眉头难免皱得更紧:“你实在要走,总该带上我们一起。”
“你们骑马肯定赶不上我,再说我只是找一个人,费不了多少工夫。”
何清曜瞧见对方的神色仍是明显的不赞成,他已然耐不住脾气,猛地一拍身旁桌面:“我像是大义凛然去找死的笨蛋吗?你他妈白操哪门子的心!”
法恩松德垂眼权衡一阵,终归点头:“小心点,不然我没法跟舅舅交待。”
何清曜瘪瘪嘴:“放心些,我还有一大批货在老鬼手头,哪怕真死了,也要变成讨债鬼回来找他。”
解决了一桩难题,何清曜刚轻松半刻,但一想到萧敬暄的作为,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不自觉说话都咬牙切齿起来:“英勇无畏是吧?视死如归是吧?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死倔的东西,又臭硬又蠢犟!”
东方刚露一线天光,何清曜便乘着巨雕出发,三个时辰后他来到阴风峡的上空。落地做过短暂的歇息后,他又开始沿着山谷各处搜索。
山间沟壑繁密,仅余一侧视力,辨认底下景物自然十分吃力,因而更是心急如焚。一路过去并无发现,倒是教人心下安定了两分。
掠过肉眼可见的盘羊坡营帐后,何清曜对下方几乎是目不转睛,生怕漏掉任何可疑的痕迹。再过两百里后,他终于发现了峡谷底部和一侧山腰处那些异常突兀的黑点,于是催着金雕滑翔过去。
距离足够接近,何清曜终于确认那是一支驻守在山上的军队,从服饰上辨别出属于官军。底下一张张逐渐清晰的仰望面孔,也明示着对方显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没有一人发起攻击。
看来有人认出了这只巨雕,何清曜暗道自然是萧敬暄的缘故,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才算卸去。同时他终于从中辨认出自己找寻的目标,在某一恰当的间隙从雕背一跃而下!
萧敬暄对于何清曜的到来既惊喜又诧异,忍不住推开那群提起兵刃护卫在侧的士兵,独自慢慢走上前。但很快他就发现异样,本就缺乏血色的脸颊变得愈加惨白:“你的眼睛……”
何清曜一把攥住对方那不自觉伸到面前的手,尽量口吻轻松地解释:“没事,就是擦伤。”
他同时抽空打量了萧敬暄一番,十余日不见,对方面色虽不太好,脸上留有未褪的淤青和伤痕,但精神还算振作。
看来下一步计划不会造成大问题,何清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摆出平时那般放松的笑容:“正巧路上撞见些情况,得跟你交待下……”
萧敬暄乍见其出现,此时此刻心绪烦乱,竟不觉松懈了本该保持的戒备,甚至靠得更近:“什么……”
何清曜眼看附近士兵离开有一段距离,心中暗喜,他觑准时机,闪电般在萧敬暄的胸前几记重手法点穴。又在他还未倾倒之际,一把捞住人往肩头一甩担起,弹指之间跃向崖边!
众人尚错愕于惊变,何清曜已吹响鹰笛。那只巨鸟并未远离,始终盘旋附近,一闻召唤,即刻俯冲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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